辽东郑家通敌的密报在烛火下化为灰烬。
陈锋指尖划过羊皮地图上蜿蜒的漕运水线，停在“鬼见愁”三字。
“血债，终要血偿。”他抬眼，烛光在眸底跳成寒星，“崔家的账，一笔笔都要算清。但京城里的手，伸得太长了。”
密室石门无声滑开，十二道黑影如墨融于夜色，单膝点地。
“养兵千日。”陈锋的声音淬着冰，“该是‘燕子’北飞的时候了。”
翌日，岭南通往北方的官道、漕船、商队里，多了些不起眼的脚夫、歌姬、落魄书生。
京城醉仙楼头牌厢房，新任岭南转运使“王瑾”举杯谄笑：“下官敬九殿下！岭南瘴疠之地，哪及京城富贵…”
屏风后，执笔记录的账房先生笔尖一顿——九皇子指节敲击桌面的频率，竟与军中信令暗合！
辽东郑家通敌叛国的密报在幽暗的书房内被烛火吞噬，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跳跃了一下，化作一缕扭曲的青烟，连同那份记载着血债的盟书一起，彻底化为案头一小撮冰冷的灰烬。陈锋没有看那灰烬，他的目光沉凝如铁，指尖缓缓划过铺展在紫檀大案上的巨幅羊皮地图。粗糙的指腹下，是代表大周命脉的蜿蜒漕运水线，最终，停在了一个被朱砂重重圈出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地名上——鬼见愁。
“三百零七条性命，二十万两库银……”陈锋的声音低沉，在密闭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江底的寒冰，“崔家以为靠着京城那点关系，靠着岁月冲刷，就能把这笔血债抹平？”他指尖在那猩红的地名上重重一叩，仿佛敲在无形的棺椁上，“血债，终要血偿。”他抬起眼，案头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眸底跳跃，却燃不起丝毫暖意，只凝成两点冰冷的寒星，“崔家的账，本王会一笔笔，跟他们算得清清楚楚。但眼下，”他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出鞘的刀锋，直刺地图上方那代表煌煌帝都的方位，“京城里那些手，伸得太长了！郑家、崔家，不过是他们探路的爪牙。真正的毒蛇，还盘踞在那九重宫阙之下，等着吸干岭南的血！”
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弥漫了整个书房。
就在这时，厚重的密室石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如同巨兽的吐息，向一侧无声滑开。门外并非通道，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沉夜色。然而，就在这纯粹的黑暗之中，十二道身影如同墨汁滴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流淌”了进来。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微风。十二道黑影，在陈锋案前五步之外，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同时单膝点地，深深垂下头颅。
玄色劲装紧贴身躯，勾勒出精悍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脸上覆盖着只露出双眼的黑色面罩，目光低垂，沉静如古井深潭。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没有任何多余的气息外泄，仿佛本身就是这书房阴影的一部分，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无法察觉其存在。唯有那股经过千锤百炼、将杀意与存在感压缩到极致后形成的冰冷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岭南王府最锋利的暗刃，代号“燕子”的精英，尽在于此。
陈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十二颗低垂的头颅，如同将军检阅他最忠诚、最隐秘的军队。他并未叫他们起身，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淬着北地的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岭南的风雨，已吹不进那九重宫阙的暖阁。该是你们……北飞的时候了。”
“目标，大周帝都。”陈锋的指尖重重敲在地图上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城池，“本王要看到那潭深水下的每一粒泥沙，听到那朱墙黄瓦内的每一次密语。谁在背后推动四大家族？谁在朝堂上构陷本王？谁的手，想伸进岭南的粮仓和武库？九皇子……我那‘好九弟’，他身边又围着哪些魑魅魍魉？”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沉默的“燕子”。
“你们的眼睛，就是本王的眼睛；你们的耳朵，就是本王的耳朵。三个月内，”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铁血般的时限，“本王要看到京城那张无形的网，每一根丝线，每一个结点，都清晰地呈现在案头！可能办到？”
十二颗头颅依旧低垂，没有任何人开口回应。但十二双原本沉静如水的眼眸，在陈锋话音落下的瞬间，同时抬起！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澎湃的杀意，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深入骨髓的决绝。那无声的注视，便是最铿锵的答案——万死不辞！
“很好。”陈锋微微颔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无声的誓言。他挥了挥手，如同驱散一片薄雾，“去吧。记住你们的身份，记住你们的使命。岭南，等你们的好消息。”
十二道黑影再次如墨融于夜色，悄无声息地退入那扇敞开的石门之后。沉重的石门缓缓合拢，将书房内最后一丝外泄的杀机彻底隔绝，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翌日，天色未明，岭南通往北方的各条命脉，便已悄然苏醒，注入了新的血液。
官道上，一支运送岭南特产的庞大商队正在集结。管事大声吆喝着，指挥着脚夫们将沉重的货箱装上骡车。在这群皮肤黝黑、满身汗味的脚夫中，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叫“阿木”，看起来和旁人并无二致，粗布短褂，草鞋上沾满泥泞，肩上扛着沉重的麻包，动作有些生涩，甚至被工头骂了几句“没吃饱饭”。唯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抬起手背擦汗时，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商队护卫的武器配备、车辙的深浅、管事腰间悬挂的通行令牌样式，将每一个细节烙印在脑中。他扛包的姿势看似笨拙，脚步却异常沉稳，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避开容易留下特殊印记的泥泞和水洼。在接过管事递来的、夹着通行路引的几枚铜钱时，他粗糙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路引边缘的暗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是岭南王府密档中记录的、京城吏部今年新启用的防伪印记之一。
繁忙的岭南码头，一艘吃水颇深的漕船正升起风帆。船主是常年跑岭南至津门航线的“老海狼”，这次船上除了常规的稻米、蔗糖，还载着几位前往京城“讨生活”的客人。其中一间狭窄的下等舱房里，住着一位脸色蜡黄、不停咳嗽的“落魄书生”，自称姓柳，因家道中落，携几卷旧书北上投亲。他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舱铺上，对着昏暗的油灯翻看一本破旧的《论语》，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引来同舱者的嫌恶。无人知晓，当夜深人静，舱外只剩下海浪与风帆的呜咽时，“柳书生”那双因“病弱”而显得浑浊的眼睛会变得异常清明。他耳朵微动，仔细分辨着甲板上水手换岗的脚步声、底舱货物被搬动时发出的不同闷响，甚至隔壁舱房客人醉酒后的呓语。他指尖蘸着唾沫，在《论语》的空白页上，用一种极其微小的、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符号，记录下“漕船三号舱底夹层异常，疑藏货”、“水手头目‘黑鱼’左腕有旧疤，与海寇‘浪里鲨’特征吻合”等关键信息。他手中的《论语》，书页边缘已被他巧妙地做了处理，轻轻一捻，便能分开，露出内里夹着的薄如蝉翼的韧纸和特制的细墨笔。
而在一支前往京城献艺的、颇有名气的“百戏班”车队里，多了一位新来的舞姬“青鸢”。她容貌清丽，身段柔美，但在一群争奇斗艳的同行中并不算出挑，只安静地坐在摇晃的马车角落，低头用彩线编织着复杂的绳结，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班主只当她是个性子内向、手艺不错的普通女子。没人注意到，当车队经过沿途驿站、关卡时，“青鸢”编织绳结的手指会微微停顿，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着驿站的布局、守军的换防间隙、往来信使腰间信筒的形制。她编织的绳结，看似是女儿家的玩意儿，实则每一个结的样式、顺序、松紧，都对应着不同的情报符号——驿站驻军约五十，半数为老弱；北三号关卡午时换防有半刻钟空档；信使信筒为黑漆铜箍，乃兵部加急式样。这些信息，随着她灵巧的手指，无声地编织进那看似普通的彩绳里，只待抵达京城，便可通过特定的方式“拆解”出来。
岭南通往京城的漫漫长路，官道、漕船、商队，如同无数条隐秘的血管。不起眼的脚夫、落魄的书生、沉默的舞姬……王府的“燕子”，已然混迹其中，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悄无声息地，流向那座权力漩涡的核心。
半月后，大周帝都，醉仙楼。
作为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醉仙楼的顶层“摘星阁”向来只接待真正的权贵。今夜，这里灯火通明，丝竹悦耳，美酒佳肴的香气混合着名贵的熏香，弥漫在暖融的空气里。新任的“岭南道转运副使”王瑾，正设宴款待他新近攀附上的大人物——炙手可热的九皇子陈珏。
王瑾约莫四十岁，身材微胖，面团团的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捧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面琥珀色的琼浆微微晃动：“下官王瑾，蒙圣上隆恩，得任岭南转运之职，全赖殿下提携！这杯酒，下官敬殿下！殿下恩德，下官没齿难忘！”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些许也浑不在意，只用手背胡乱一抹，姿态卑微到尘埃里，“岭南那地方，下官也知晓一二，蛮烟瘴雨，民风刁悍，哪及得上京城富贵繁华之万一？王爷……咳，岭南王年轻气盛，在那等地方，怕是也难有作为。下官此去，定当尽心竭力，为朝廷，更为殿下，看好岭南的钱粮赋税，绝不让一粒米、一文钱，流入不该去的地方！”
他拍着胸脯表忠心，唾沫横飞，将岭南贬得一文不值，同时极力撇清与陈锋的关系，字字句句都在向九皇子陈珏表忠。
主位上的九皇子陈珏，一身月白蟒袍，金冠束发，面容继承了皇家特有的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被酒色浸染的慵懒和挥之不去的阴郁。他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一手随意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另一只手搁在紫檀小几光滑的面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以一种极其轻微的幅度，缓缓敲击着桌面。
咚…咚…咚…
节奏不快，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对于王瑾露骨的奉承和表忠，陈珏似乎并未太在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享受美酒，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目光扫过堂下翩翩起舞的歌姬，带着几分挑剔。
屏风之后，是专为贵客记录宴席重要谈话或赏赐的“账房”席位。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年轻账房先生，正伏案执笔，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席间的流水开销和九皇子随口赏赐给歌姬的珠花银两。他运笔如飞，字迹工整，神态专注，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账目之中。
然而，就在王瑾那番谄媚话语说到“岭南王年轻气盛……难有作为”之时，这位“账房先生”运笔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视线也未曾离开账本，但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屏风外传来的每一个音节，尤其是那稳定而微弱的敲击声——九皇子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
咚…咚…咚…
频率、间隔、轻重……一丝不差地传入耳中。
账房先生的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一滴将落未落的墨珠之上，他屏住了呼吸。那双原本写满市侩与卑微的眼睛深处，掠过一道震惊的锐芒！这敲击的节奏……他曾在岭南王府最机密的训练中，无数次听过、模仿过、使用过！这是大周军中，只有参将以上级别才能掌握、用于在嘈杂战场传递简短命令的信令暗码！虽然九皇子敲击的只是最基础的“待命”信号，并无具体指令，但这手法本身，就是铁证！
一个养尊处优、以文采风流自诩的皇子，为何会精通这等战场上才用的隐秘手段？他在向谁“待命”？这醉仙楼的繁华喧嚣之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
账房先生的心跳骤然加速，但面上却无丝毫波澜。他手腕极其稳定地落下，那滴墨珠精准地落在“赏红绡姑娘珍珠耳珰一对”的记录之后，墨迹迅速晕开，掩盖了那瞬间的停顿。他继续书写，笔走龙蛇，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唯有他笔下那看似寻常的账目，在记录酒菜开销的间隙，极其自然地多出了几行无关痛痒的批注：“琼浆味甘，然性燥，饮之易生虚火，殿下浅酌为宜。”、“檀木小几，纹理天成，叩之音清越，然需防虫蛀。”
而在这些批注的特定位置，几个看似无意点下的墨点，其位置和间距，已悄然将“九皇子，精军中信令”这八个惊心动魄的字眼，化入了这最不起眼的流水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