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巅,雷霸劈开最后一块巨岩时,栈道尽头赫然指向北境雄关的轮廓。
岭南王府内,陈锋醉眼朦胧地倚在美人膝上,指尖划过歌姬雪白的颈项。
“王爷…再饮一杯嘛…”娇声软语中,他腰间令牌却悄然滑落,露出刻着“玄甲”二字的冰冷寒光。
当钦差大臣撞破这“荒唐”一幕时,无人看见陈锋醉眼深处那抹讥诮——
此刻的鹰嘴崖栈道上,玄甲军斥候正将北境关防图塞入信鸽脚筒。
鹰嘴崖的罡风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雷霸汗水泥浆混染的脸颊。他虬结的双臂死死抵住那块被称为“镇山石”的灰黑色巨岩,岩石表面在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与苍梧山主脉浑然一体,是栈道贯通前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拦路虎。身后,几十名精赤上身的汉子紧握藤索,屏息凝望,他们脚下的栈道如同巨蟒般紧贴万丈绝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只差这最后一段,便能彻底咬穿山脊,直抵北望之地。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雷霸胸腔炸裂!他腰胯如磨盘般下沉,脚掌深陷岩缝,古铜色的脊背肌肉如同烧红的钢条瞬间绷紧、坟起!每一块肌肉纤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双臂血管贲张如虬龙,肉眼可见的力量洪流从脚底贯穿腰背,尽数轰入那双抵住巨岩的蒲扇大掌!
嘎吱——咔啦啦!
令人牙酸的岩石撕裂声刺破夜空!“镇山石”与山体连接处,蛛网般的裂纹骤然炸开,飞速蔓延!无数碎石如同被惊醒的蝙蝠,簌簌滚落深不见底的断魂涧。雷霸双目赤红如血,脖颈青筋根根暴凸,全身骨骼爆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他猛地一个旋身,将毕生蛮力与绝壁借势拧成一股摧山断岳的狂澜!
轰——隆!!!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震撼整个北麓!那重逾万斤的“镇山石”竟被硬生生撕裂、撬动,翻滚着砸向深渊!巨石坠落,带起凄厉的风啸,许久才从涧底传来一声沉闷如丧钟的回响。
烟尘碎石弥漫。雷霸踉跄一步,拄着开山凿剧烈喘息,汗如雨下。待尘埃稍散,一道豁口出现在众人眼前——栈道的尽头终于贯通!凛冽的山风再无阻碍,从豁口外狂涌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豁口外壮阔的景象攫住。
脚下是翻腾如沸的云海。而云海尽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天幕下,一道比夜色更深沉、比山峦更雄浑的灰黑色轮廓,如同沉睡的太古巨龙,横亘于苍茫大地之上!巍峨的城楼轮廓,森然的箭垛暗影,在稀薄云霭的间隙中若隐若现——那正是扼守中原北大门、号称永不陷落的帝国铁壁,镇北关!
栈道尽头,直指雄关!
死寂笼罩了鹰嘴崖顶。只有罡风呼啸。几十条汉子如同被施了石化法术,呆呆地望着那云海后的雄关剪影,再低头看看脚下这条用汗水和血肉硬生生从地狱边缘抠出的致命通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混合着狂热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们。无需言语,每个人心头都炸响同一个惊雷:岭南这把淬火的刀,刀尖已然无声无息地,抵在了帝国最致命的后颈之上!
雷霸抹了把脸上的石粉血汗,独眼死死盯着北方的雄关,那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锋,冰冷而灼热。他猛地回头,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今日所见,烂在肚子里!此路,乃岭南血脉!泄露者——”他未说完,但眼中那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凶光,比脚下万丈深渊更令人胆寒。
“诺!”几十个汉子齐声低吼,声音压抑却如地火奔涌。他们不再多看一眼那云雾后的雄关,如同最精密的部件,迅速转身,用碎石、藤蔓、苔藓,将新开出的豁口和栈道尽头伪装得天衣无缝。栈道隐入山脊,杀机深埋云雾。岭南的命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完成了对帝国心脏的致命锁定。
当鹰嘴崖的惊雷在无人知晓的暗夜中炸响时,岭南王府的“醉梦”正演至高潮。
华灯初上,丝竹靡靡。王府后园最大的水榭“揽月轩”内,暖香浮动,熏人欲醉。琉璃盏中琥珀色的岭南佳酿折射着摇曳的烛光,珍馐佳肴的香气与女子甜腻的脂粉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陈锋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短榻上,一袭宽大的月白丝袍松松垮垮,襟口微敞,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墨黑长发未束,几缕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一手执着夜光杯,杯中酒液晃荡,另一只手则慵懒地搭在身边一位仅着轻纱、曲线毕露的歌姬腰肢上。那歌姬眼波流转,巧笑倩兮,正用纤纤玉指拈着一颗剥好的水晶葡萄,娇声软语地往陈锋唇边送:“王爷~再尝尝这新贡的葡萄嘛,甜得很呢…”
“甜?”陈锋醉眼朦胧地乜斜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指尖却带着某种不经意的力道,缓缓划过歌姬雪白细腻的颈项,引得她一阵娇颤,“不及美人…颈间香汗…半分甜…”他声音拖得绵长,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连骨头都已被酒泡酥。
下首两侧,七八名衣着清凉、姿容冶艳的舞姬正随着靡靡之音扭动腰肢,纱衣翻飞间春光若隐若现。新任王府长史李慕白垂手侍立在珠帘外,脸色在昏暗光影下显得晦暗不明,眼神深处是压抑不住的焦灼与失望。他已经在此站了半个时辰,手中那份关于钦差已入岭南境、不日将抵府城的加急密报,如同烙铁般烫手。
“王…王爷…”李慕白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声音艰涩,“有…有紧急…”
“嗯?”陈锋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醉意朦胧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过李慕白,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李长史…扫兴…该罚!”他随手将夜光杯掷向李慕白脚边!杯未碎,琥珀色的酒液却泼溅出来,染污了李慕白官袍的下摆。舞乐骤停,歌姬们噤若寒蝉。
“滚出去!”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酒后的暴戾,却又在下一刻软了下来,伸手揽过身边歌姬,将脸埋在她馨香的颈窝,含糊嘟囔,“…美人儿…继续唱…唱那支…十八摸…”
李慕白脸上血色褪尽,屈辱和绝望交织。他死死攥紧袖中的密报,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终是深深一躬,踉跄着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温柔乡。珠帘晃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帘内,是醉生梦死的荒唐藩王;帘外,是山雨欲来的岭南危局。
无人看见,当陈锋的脸埋入歌姬颈窝的刹那,那双醉意朦胧的桃花眼深处,倏然掠过一丝比鹰嘴崖罡风更冷的清明。也无人察觉,他揽着歌姬腰肢的手,借着纱衣的遮掩,在她后腰极其迅捷地以指代笔,划下几个冰冷而清晰的暗符——那是岭南玄甲军内部最高等级的密令符记!
歌姬娇躯微不可察地一颤,脸上媚笑丝毫未变,娇声应着:“是~王爷~”随即,她端起酒壶为陈锋斟酒时,宽大的水袖如流云般拂过短榻一角——一方刻着狰狞兽首的玄铁令牌,被悄然卷入袖中。令牌正面,两个古朴阴刻的大字在袖内阴影中一闪而逝:玄甲!
王府的颓靡表象,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笼罩着真正的杀机。而这张网的核心,是那个醉卧美人膝的年轻藩王。他指间的酒香掩盖了铁血的气息,迷离的眼神遮蔽了洞察乾坤的锋芒。
岭南王府的醉梦笙歌,与市井街巷的惶惶不安,如同冰火两极。
府城西市,“岭南民生互助社”的门脸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然而此刻,门前却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长龙,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神中交织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饥饿的气息。
“都排好队!凭户籍!按指模!”几名穿着王府吏员服饰、但眼神精悍的汉子维持着秩序,声音嘶哑。长桌后,书记官孙乾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面容清癯而冷峻,正飞速地核对户籍,签发贷粮契书。他动作麻利,算盘珠子打得噼啪作响,每一笔账目都清晰得令人心惊。
“苍梧郡,李家坳,李二牛,家中五口,壮劳力一…可贷粟米两斗,秋后本息折稻谷三斗,或抵工三十日。”孙乾声音平板无波,将一张按好鲜红指模的契书递给眼前一个佝偻着背、双手皲裂如老树皮的老农。
“谢…谢青天大老爷!谢王爷活命之恩呐!”老农颤抖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扑通一声就要跪下磕头。
“起来!”孙乾眉头微蹙,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乃王府善政,非我孙乾之功!要谢,便用秋后粮或力气来还!莫跪!”他目光扫过老农身后更多麻木而渴求的脸,“下一个!”
队伍缓慢而沉默地向前蠕动。压抑的低语在人群中弥漫:
“听说了吗?京城来的钦差快到府城了!是来催那翻倍赋税的!”
“催命鬼啊!粮价一天高过一天,王府贷的这点救命粮,哪够填那窟窿?”
“唉…原以为王爷劈山裂石是个真豪杰,谁知…听说整日醉在女人堆里…”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王爷再…再那个,这粮不也贷给咱们了吗?总比那些黑了心肝、趁机抬粮价的豪强好!”
“说的是!周扒皮家的粮铺,粟米都涨到天上去了!要不是王爷这‘互助社’,我家小丫早就…早就…”一个抱着瘦弱女童的妇人哽咽着说不下去。
“对!管他王爷醉不醉!这粮是真给啊!能活命!”
“活命…可秋后拿什么还?三斗粮…三十天工啊…”
“还不上…大不了把命卖给王爷!总比现在饿死强!”
希望与沉重的压力,如同贷粮契书上的红指模,深深烙印在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心头。他们不懂朝堂倾轧,不懂王府深藏的暗涌,他们只认这实打实的救命粮。岭南王陈锋的形象,在“醉生梦死”与“活命之恩”的矛盾中,变得愈发模糊而复杂。民心如秤,一端是京城催命的圣旨和豪强的贪婪,另一端,是王府贷粮局前那实实在在、能填肚子的粟米。秤砣,正在无声地偏移。
三日后,岭南王府的“荒唐”达到了顶峰。
时近正午,揽月轩内的酒气浓得化不开。陈锋半敞着衣袍,斜卧在短榻上,眼神涣散,手中金杯倾斜,酒液滴滴答答落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洇开深色污迹。一名仅着鹅黄肚兜、身段妖娆的舞姬正跪坐在他腿边,用剥好的荔枝肉轻轻蹭着他的嘴唇,媚眼如丝:“王爷~张大人献上的这荔枝,可是快马从南边送来的头一茬呢…”
“荔枝?”陈锋含糊地嘟囔,醉眼惺忪地抓住舞姬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荔枝滚落在地,“不及…本王今日新选的美人…指头香…”他另一只手,竟公然探向舞姬起伏的胸口。
就在此时!
“砰——!!!”
水榭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驱散了满室暧昧昏沉的光线!冷风灌入,吹得纱幔狂舞,烛火乱摇!
一群身着朱紫官袍、神情倨傲的人影,在王府护卫“惊慌失措”却无力阻拦的呼喝声中,硬生生闯了进来!为首者,正是奉旨巡查岭南、兼督催赋税的钦差大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赵秉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刻板,一双鹰目锐利如刀,此刻正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眼前的景象,完美契合了京城所有的传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酒气熏天!靡音靡态!堂堂藩王,衣冠不整,醉态可掬,与几乎半裸的姬妾公然调笑!地上散落着果核、杯盏、甚至女子的钗环!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岭南王!”赵秉严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雷霆之怒和滔天威压,“圣上忧心岭南税赋,日夜悬心!特命本官前来查问!尔竟敢如此…如此荒淫无度!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黎民生死于何顾!”
这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劈进水榭!舞乐骤停!歌姬舞女们花容失色,惊叫着四散躲藏,如同受惊的鸟雀。短榻上的陈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怒吼惊得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他醉眼朦胧,努力聚焦了好几次,才勉强看清门口那气势汹汹的朱紫身影。
“呃…谁…谁啊?”陈锋打了个浓重的酒嗝,身体在榻上晃了晃,差点栽倒。他挣扎着想坐直,却手脚发软,反而将身边案几上一个白玉酒壶碰翻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液溅了他一身,更显狼狈不堪。
赵秉严看着他那副烂醉如泥、丑态百出的模样,眼中鄙夷几乎化为实质的冰锥!他身后的随行官员们,也个个面露讥讽与不屑。废物!果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在这岭南死地,不思励精图治,反而变本加厉地醉生梦死!看来京城那些关于他吓破胆的传闻,半点不虚!
“本官,钦命督税使,赵秉严!”赵秉严踏前一步,官威凛凛,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奉旨查问岭南赋税征收事宜!岭南王,你可知罪?!”
“知…知罪?”陈锋似乎被这气势吓住了,眼神更加涣散,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身边摸索着,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最终只抓到一个滚落在地的软枕抱在怀里,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赋税…酒…好酒…美人…赵大人…也…也来一杯?”他竟真举起一个空杯,醉醺醺地朝赵秉严的方向虚虚一敬。
“放肆!”赵秉严气得须发皆张,脸色铁青!他身后的随员中已有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岭南王,彻底完了!如此失仪失态,形同疯癫,仅凭眼前这不堪一幕,就足以让陛下震怒,夺爵问罪!
赵秉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当场命人将这废物藩王拖下去的冲动,眼中寒光四射,准备再施雷霆之威,彻底钉死陈锋的罪名。
然而,就在他目光如电扫过陈锋那张醉意盎然的脸庞时,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异样,猛地攫住了他!
那双醉眼!
那双看似涣散迷蒙、被酒气熏染得如同蒙上厚厚水雾的桃花眼深处,在他厉声呵斥“知罪”的刹那,竟似乎掠过一道光!一道冰冷、沉静、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讥诮与漠然的寒芒!如同深埋地底的玄冰,在火山喷发的熔岩映照下,反射出的那一丝极致的冷!
那绝不是醉鬼的眼神!
赵秉严心头剧震!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满腔的怒火!他下意识地凝神细看——
可此时,陈锋已经抱着软枕,头一歪,彻底“醉倒”在短榻上,发出均匀而响亮的鼾声。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冰冷,只是赵秉严盛怒之下产生的幻觉。
水榭内一片死寂。只有陈锋的鼾声和钦差随员们压抑的呼吸声。酒气与暖香依旧弥漫,但赵秉严却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正从脚底蔓延。他看着那个烂醉如泥的年轻藩王,第一次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意。这岭南的泥潭,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