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书房内，海图与北境舆图并悬于墙。陈锋指尖划过洛邑标识的刻痕尚未消退，窗外已传来战马嘶鸣与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黑旗营的精锐铁骑正押送着潮阳余氏移交的矿工名册与冶炼工坊地契，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闷响如同岭南这头巨兽加速运转的心跳。余元庆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府门外，他交出的不仅是家族百年的根基，更是投向岭南王这杆大旗下的一纸血契。
“王爷，”李三的身影如墨滴入水，自阴影中浮现，声音压得极低，“‘夜枭’急讯：张禄罪证入京，洛邑盐价已如沸汤！安平侯世子车驾被乱民掀翻于西市，周廷玉府邸被臭鸡蛋烂菜叶糊满门庭！九皇子……砸碎了御赐的九龙杯。”
陈锋立于案前，正提笔批阅军校甲字班调入玄甲军前锋营的调令，闻言笔锋未顿，朱砂在“杨铮”这个名字上重重一圈。“知道了。”声音平静无澜，仿佛洛邑的滔天巨浪不过是杯水微澜。他搁下笔，目光投向窗外演武场方向，那里震天的喊杀声正撕裂岭南的晨雾。“火候还差一味猛药。让‘夜枭’把周廷玉门生、户部仓曹主事王焕，去年暗中将五万石常平仓陈粮掺入新粮，高价倒卖给九皇子舅家经营的‘丰裕号’米铺的账册副本，塞进都察院李御史明日早朝要递的弹劾张禄奏折夹层里。记住，要像一点。”
“卑职明白！”李三眼中幽光一闪，躬身如鬼魅般退去。这已不是添柴，而是泼油！将九皇子阵营核心的钱袋子与粮袋子绑上张禄这艘必沉的破船，逼他们在滔天民愤与内部倾轧中做出更疯狂的抉择。
洛邑，九皇子府邸。昔日雅致的花厅此刻遍地狼藉，瓷片、墨汁、撕碎的纸笺混杂在一起。九皇子陈锐胸膛剧烈起伏，蟒袍前襟溅满茶渍，俊美的脸因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而扭曲变形。
“查！给本宫挖地三尺地查！到底是谁？！”他嘶吼着，一脚踹翻鎏金炭盆，火星四溅，“张禄该死！周师，你告诉本宫，现在该如何收场？！那些刁民……那些刁民敢砸侯府的车！明日是不是要冲进本宫的王府了？！”
户部侍郎周廷玉脸色灰败，官帽歪斜，额角还沾着一块干涸的蛋清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而沉重：“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禄已是众矢之的，民怨如沸，保不住了！为今之计，唯有……弃卒保车！”
“弃卒保车？”陈锐猛地转头，眼中布满血丝。
“是！”周廷玉眼神一狠，斩钉截铁，“立刻上奏！痛陈张禄罪大恶极，蒙蔽圣听，欺瞒殿下！殿下亦是受其蒙蔽，如今幡然醒悟，恳请陛下严惩此獠，以安民心！同时……”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将武威关军械库那批‘以旧充新’的弩机损耗，全数推到张禄头上！就说他克扣军资，倒卖军械，罪证确凿！唯有如此，方能将殿下摘出，平息圣怒！”
弃卒！而且要弃得彻底，弃得鲜血淋漓！不仅要张禄的命，更要将他最后一点价值榨干，成为替罪羊，掩盖更深更致命的脓疮！陈锐看着周廷玉眼中近乎疯狂的狠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颓然跌坐在唯一完好的太师椅上，声音嘶哑：“就……依周师所言吧。”这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阵营根基深处传来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岭南西南，苍莽群山如墨。嶙峋的山道在绝壁上蜿蜒，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玄甲军前锋营副将赵铁山勒住战马，精铁面罩下仅露出的双眼锐利如鹰，扫视着前方被浓雾笼罩的“一线天”隘口。他身后，五十名身披玄黑重甲、沉默如铁的前锋营悍卒肃立如山。而在这群百战老兵侧翼，甲字班二十名军校少年，正努力控制着胯下因紧张而不安踏动的战马，虽竭力模仿着老兵的沉稳，但紧握刀柄的指节已然发白，年轻的脸庞在冰冷甲胄映衬下，仍难掩一丝青涩。为首者，正是被陈锋朱笔圈名的杨铮，他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雾中，仿佛要穿透那片迷障。
“报——！”一骑斥候自雾中飞驰而出，声音带着急促，“赵将军！前方三里，‘黑云寨’匪首座山雕亲率三百精锐设伏！弓弩手占据两侧崖顶，滚木礌石堆积，隘口后更有长枪阵封路！他们……他们叫嚣着要拿将军的人头祭旗！”
三百对七十！还是据守天险！老兵们气息不变，眼神却更加冰冷。几个少年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白。
赵铁山冷哼一声，声如金铁摩擦：“一群土鸡瓦狗！杨铮！”
“学生在！”杨铮猛地一凛，策马上前。
“王爷将尔等交予本将，是要尔等见血，不是当绣花枕头！”赵铁山马鞭一指雾气弥漫的险恶隘口，“此战，前锋营主攻！尔等甲字班，负责侧翼牵制，掩护主力突破！可能做到？”
侧翼牵制？面对占据绝对地利、数倍于己的悍匪？这几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务！所有少年都看向杨铮。杨铮深吸一口气，山间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锐利与战意，抱拳低吼：“甲字班，领命！必不负王爷与将军所托！”
“好！”赵铁山不再多言，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刀锋直指隘口，声震群山，“玄甲军！凿穿他们！”
“杀——！”五十名重甲铁骑如同骤然崩裂的黑色洪流，战马嘶鸣，铁蹄踏碎山石，以无可阻挡之势，轰然撞入浓雾弥漫的死亡隘口！
“放箭！砸死他们！”凄厉的嚎叫从两侧崖顶传来，箭矢如飞蝗般攒射而下，带着刺耳的尖啸。沉重的滚木礌石轰隆隆滚落，砸在下方狭窄的山道上，碎石飞溅。
“举盾！锋矢阵，冲！”赵铁山的怒吼在箭矢破空声中炸响。五十面厚重的包铁巨盾瞬间组成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箭矢钉在盾上发出密集的咄咄声。战马在老兵精湛的操控下，灵活地规避着滚落的巨石，阵型如同最锋利的箭头，狠狠刺向隘口深处那密密麻麻闪着寒光的长枪丛林！
“就是现在！”几乎在玄甲军主力与隘口守军轰然碰撞、金属交击与惨嚎声响彻山谷的刹那，杨铮眼中精光爆射！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长刀向前一指：“甲字班听令！弃马！攀岩！目标——左翼崖顶弓手！三人一组，相互掩护！上！”
二十名少年如同被注入灵魂的猎豹，在杨铮一声令下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执行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果断翻身下马，利用山道旁嶙峋的怪石和稀疏的灌木作为掩护，三人一组，如猿猴般敏捷地开始向陡峭湿滑的左侧崖壁攀援！他们的动作迅疾而精准，相互拉扯托举，险之又险地避开上方零星射下的箭矢和滚落的碎石。
“拦住那些小崽子！”崖顶的匪首发现了侧翼的威胁，气急败坏地分兵。
“掩护！”杨铮攀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厉声下令。几组攀至半途的少年立刻取下背负的军中强弩，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向上方仓促露头的匪徒射出致命的弩箭！惨叫声中，数名匪徒栽落悬崖！
“冲上去！”压力稍减，杨铮身先士卒，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迅猛向上！几个呼吸间，他已如鹞鹰般翻上崖顶！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冰冷的弧光，一个正忙着装填箭矢的弓手头颅飞起！
“杀！”少年们热血沸腾，怒吼着纷纷跃上崖顶！他们虽显稚嫩，但军校中千锤百炼的合击之术在此刻展露无遗！三人一组，背靠背，刀光如网，将仓促迎战的匪徒分割、绞杀！鲜血染红了崖顶的苔藓和碎石。杨铮更是如同虎入羊群，刀法狠辣精准，每一次挥刀都必有一名匪徒倒下，冷静的指挥与狂暴的杀戮在他身上形成诡异的和谐。
左翼崖顶的弓弩压制骤然减弱！下方隘口处，失去远程压制的匪徒长枪阵，在玄甲重骑摧枯拉朽的冲击下瞬间崩溃！铁蹄践踏，长刀挥砍，狭窄的山道化作血肉磨坊！
“座山雕跑了！往断魂涧方向！”有匪徒惊惶大喊。
“想跑？！”赵铁山一刀劈翻面前匪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魁梧身影在几名亲卫簇拥下正仓惶奔向峡谷深处。“杨铮！带你的人，给老子截住他！生死勿论！”
“遵令！”杨铮一刀逼退身前敌人，抹了把溅在脸上的热血，眼中杀气凛然，“甲字班！跟我追！”二十名少年如同出闸的猛虎，紧随着杨铮的身影，向着溃逃的匪首衔尾急追！他们的脚步踏过血泊，踩碎枯骨，稚嫩的面庞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正飞速褪去青涩，染上铁与血的底色。
岭南王府，水榭临风。
陈锋正与工矿司主事对坐，听取潮阳矿脉接管后的增产细则。石案上摊开的图纸标注着新式水力锻锤的布局节点。
“报——！”林虎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越，大步而来，单膝跪地，“王爷！玄甲军捷报！黑云寨匪首座山雕授首！其麾下三百精锐尽殁！甲字班首次接敌，阵亡二人，重伤三人，余者皆战！杨铮率队追击三十里，亲手斩下座山雕首级！”
几乎同时，李三的身影如同融入光线的影子，出现在林虎身侧，声音更低却如毒蛇吐信：“王爷，‘燕子’急讯：九皇子已上请罪奏疏，弃张禄如敝履，更反诬其倒卖军械！周廷玉门生王焕倒卖常平仓粮之罪证，已随李御史奏折入宫！洛邑震动，陛下……震怒！”
两份捷报，一南一北，一明一暗，同时抵达。
工矿司主事屏住呼吸，垂首不敢直视。水榭中只余风声穿廊而过。
陈锋端起青玉茶盏，指腹摩挲着杯沿温润的弧度，目光却投向北方天际。残阳如血，将天际云层染得一片赤金，仿佛洛邑那把由他亲手点燃的焚天之火，已烧透了半壁苍穹。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如同绝世名剑在鞘中嗡鸣，终于展露一线寒芒。
“盐引只是引子，军粮才是釜底之薪。”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击般的冷硬穿透力，“传令李三：盯紧户部常平仓所有账目，凡有异动，即刻密报。传令林虎：将座山雕首级传示全军！阵亡学员，以战功抚恤，厚葬！重伤者，王府良医护治，赏！杨铮……调任黑旗营亲卫队，暂领队正之职。”
“诺！”林虎与李三肃然领命。
陈锋饮尽盏中清茶。茶汤入喉，温润中带着一丝凛冽的回甘，如同这岭南的霸业之路，有血火淬炼的锋芒，亦有掌控全局的从容。他目光扫过案上矿脉图纸与北境舆图，眼底深处，是万丈雄心与冰冷杀意交织的磅礴漩涡。
棋至中盘，落子惊雷。雏鹰已初试啼鸣，利爪染血。而北方的棋局，在他步步为营的杀招下，正从根基深处，发出山崩地裂的呻吟。岭南的铁幕之下，那头磨砺爪牙的巨兽，已向即将倾塌的帝国王座，投去了吞噬一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