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的下葬队伍，是踩着村里最后一点年味出发的。前一日过小年时，家家户户还飘着炸糖糕的甜香，可到了这天，周家门口的红灯笼早被摘了，只余下灵堂里未燃尽的香灰，混着雪风往人鼻子里钻。周德才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走在最前，棉袄领口磨出的毛边沾了雪，冻得硬邦邦的，蹭在脖子上像砂纸。他手里攥着爹生前用的那根枣木拐杖，杖头被岁月磨得发亮，此刻却凉得刺骨——就像爹下葬前，他最后一次摸到的那只手。
队伍刚出村口，天就变了脸。起初只是零星几点雪沫子，轻飘飘落在肩头，转瞬就化成一点湿痕，可走了没半里地，雪片突然密了起来，先是鹅毛大小，后来竟成团往下坠，砸在脸上生疼。风也跟着起了势，裹着雪沫子往衣领、袖口钻，把路面积的薄雪吹得打旋，没一会儿就把土路盖得白茫茫一片，连先前踩出的脚印都填没了。抬棺的四个汉子是村里最壮实的，此刻也得弓着腰往前挪，粗麻绳勒在肩膀上，印出深深的红痕，每走一步，脚下的积雪就“咯吱”响一声，那声响在空旷的雪地里荡开，像有人在暗处敲着闷鼓，一下下撞在周德才的心尖上。
“德才，把围巾往上拉点，别冻着脖子。”走在旁边的老支书突然开口，他手里举着盏马灯，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昏黄的光勉强在雪地里照出三尺见方的亮区。老支书的棉袄上沾了不少雪，眉毛和胡茬都结了白霜，可他眼神依旧亮，时不时往队伍前后扫，像是在提防什么。周德才应了声，把脖子上的旧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可后颈还是凉飕飕的——不是风雪带来的冷，是那种贴着皮肤的寒意，像是有个人站在他身后，微微低头，往他脖子里吹了口气。那气息冷得钻骨头，他下意识攥紧了枣木拐杖，指节泛白，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再往前走，就到了村后的乱葬岗。这片荒坡早年是没人来的，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后来村里有人家走了，没钱请风水先生看地，就往这儿埋，久而久之，荒坡上就堆起了一片坟包。此刻雪盖在坟包上，只露出黑乎乎的坟头和歪歪扭扭的木碑，远远望去，像一个个蹲在雪地里的黑馒头，透着说不出的阴森。风掠过坟间的枯树，枝桠“嘎吱嘎吱”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磨牙，偶尔有雪从枝头滑落，“簌簌”声落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竟让人错觉是有脚步在跟着队伍走。
“别回头，记着我之前说的话。”老支书见周德才肩膀发僵，脚步也慢了，又低声提醒了一句。他说的是下葬前的叮嘱——“走尸怕惊，下葬时别回头，别叫名字，别让活人气冲了坟”。周德才点点头，把脖子缩得更紧，眼睛死死盯着前面抬棺人的脚后跟。那四个汉子的棉鞋沾了雪，沉甸甸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可他总觉得，队伍后面还有别的脚步声，轻得像猫，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却甩不掉。
终于到了挖好的坟坑旁。这坑是前一天下午，村里几个汉子顶着雪挖的，挖得比寻常坟坑深半尺，老支书说这样能压邪气。雪落在坑底，积了薄薄一层白，借着马灯的光能看见坑壁的冻土，硬得像石头。抬棺的汉子们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散开。“哥几个加把劲，让老栓叔早点安顿。”领头的汉子喊了声号子，其余三人应和着，慢慢把棺材往坑里放。木棺擦过坑壁的冻土，发出“蹭蹭”的声响，那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地底传上来的，听得周德才心头发紧，他下意识往坑底看——棺材慢慢往下落，黑沉沉的木棺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扎眼，竟让人莫名觉得，那棺材不是要入土，而是要往更深的黑暗里沉。
就在棺材的底角刚碰到坑底积雪的瞬间，突然“咔嚓”一声脆响，从坟坑旁边传来！那声音很响，在雪地里炸开，竟盖过了风声。周德才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声音来源处看——是一棵半人高的小桃树，就长在坟坑东侧，树干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斜斜地倒在雪地里，断口处的木屑是新鲜的黄白色，还沾着雪粒，显然是刚断没多久。
这桃树是昨天傍晚，老支书特意让人从自家院子里移栽过来的。老支书说桃木能镇邪气，下葬前在坟旁栽棵桃树，能挡着不干净的东西靠近。可现在，这桃树竟断得这么干脆——断口平整，不像是被风吹折的，倒像是有什么东西伸出手，硬生生把树干掰断的。周德才盯着那断口，突然想起昨晚灵床旁的指甲印，还有棺材里的撞动声，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不好！桃木钉没镇住！快填土！”老支书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他原本举着马灯的手一抖，灯芯差点灭了，手里的烟杆也没顾上拿，“啪嗒”掉在雪地里，烟锅里的火星溅出来，落在雪上，瞬间就熄了。他几步冲到坟坑旁，抓起旁边放着的铁锹，就往坑里铲土。
抬棺的汉子们也慌了。他们都是村里的老人，谁没听过“走尸”的传闻？此刻见桃木断了，老支书又这么急，哪里还敢耽搁，赶紧放下手里的麻绳，抄起铁锹就往坟坑里填。雪混着冻土块“哗啦哗啦”往棺材上落，有的土块砸在木棺上，发出“咚咚”的声儿，竟像是在敲门。周德才也抓起一把铁锹，可他的手抖得厉害，铁锹刚铲起一捧土，还没送到坑边，就撒了大半。他盯着坑底的棺材，心里乱糟糟的——桃木钉是张木匠亲手钉的，钉得又深又牢，怎么会没镇住？难道是爹的怨气太重，连桃木都挡不住？
可刚铲了没两锹，坟坑里突然传来一声“吱呀”——那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是木头摩擦的声儿，不是土块砸棺材的闷响，而是棺材盖和棺身摩擦的动静！周德才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坑底，雪落在他脸上、脖子里，他都没知觉。借着马灯的光，他看得清清楚楚——坑底的棺材盖，正慢慢往上翘！
起初只是一道细缝，黑沉沉的，像只睁开的眼睛，可没过几秒，缝隙就越来越大，能看见里面的黑暗在晃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抬棺的汉子们也看见了，其中一个矮胖的汉子“妈呀”叫了一声，手里的铁锹“哐当”扔在地上，转身就往后退，腿软得差点摔在雪地里：“不……不敢填了！里面有东西在动！”另一个汉子也跟着往后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原本围着坟坑的人，瞬间就散了大半，只剩下老支书和周德才还站在坑边。
“快！再快点！别让它出来！”老支书急得直跺脚，他自己抓起铁锹，拼命往坑里填土，冻土块砸在棺材盖上，发出“砰砰”的响，可那棺材盖还是在往上翘，甚至能听见里面传来“咚咚”的撞动声——像是有只手在里面往外推棺材盖，一下比一下用力。周德才看着老支书的背影，他的棉袄已经被雪和汗浸湿，可还是在拼命铲土，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老支书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为他家的事拼命，自己怎么能怕？
他咬咬牙，弯腰捡起地上的铁锹，也往坑里铲土。可土刚落在棺材盖上，就被里面的力气顶得滑下来，根本压不住。风突然变大，卷着雪扑在他脸上，马灯的光晃得更厉害了，他看见棺材盖已经翘到了能看见桃木钉的程度——有一根桃木钉竟从棺材角上松了！半截钉身露在外面，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钉帽上还沾着木屑，显然是被里面的力气顶松的。
周德才浑身的血都凉了。老支书说过，桃木钉是镇邪的关键，四根钉对应四肢，钉牢了就能困住“走尸”，可现在有一根松了，岂不是说……里面的东西快要出来了？他下意识往身后看了一眼——雪地里空荡荡的，只有队伍留下的脚印，可那股贴在后背的寒意又回来了，比之前更重，像是有双眼睛，正透过棺材缝，盯着他的后背。
“德才！别愣着！往棺材缝里填土！”老支书喊着，把铁锹往他手里塞了塞。周德才回过神，赶紧往棺材盖的缝隙里铲土，可土刚填进去，就被里面的力气顶出来，甚至有黑褐色的液体顺着缝隙渗出来，滴在坑底的雪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带着股腥味儿。他心里更慌了，手里的铁锹也握不稳，只觉得那棺材缝里的黑暗，像是一张嘴，要把他吸进去。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狗叫，凄厉得像哭。周德才心里一震，往村里的方向看——雪地里什么都没有，可那狗叫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着狗跑。老支书也听见了，脸色更沉：“是村西头老王家的狗，平时最凶，现在叫得这么惨，怕是……”他没说完，可周德才明白他的意思——那“走尸”要是从棺材里出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村里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把铁锹往地上一插，弯腰就往坟坑里跳。“德才！你干啥！”老支书赶紧拉他，可没拉住。周德才落在坑底的雪上，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可他没顾上疼，伸手就去按棺材盖。棺材盖上传来的力气很大，他用尽全力，才把翘起来的部分按下去一点，可里面的力气又顶了上来，他的手被棺材盖磨得生疼，却不敢松。“快！把那根松了的桃木钉再钉进去！”他朝着坑边喊。
老支书反应过来，赶紧让旁边还没跑远的汉子递过来锤子和一根新的桃木钉。他趴在坑边，把桃木钉对准松了的钉眼，周德才腾出一只手扶住钉身，老支书举起锤子，狠狠砸了下去！“咚！咚！咚！”锤子落在钉帽上，声音在雪地里格外响，每砸一下，棺材里的撞动声就弱一分。终于，桃木钉钉牢了，棺材盖不再往上翘，里面的撞动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周德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坑底的雪上，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老支书赶紧把他拉上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你这娃，咋这么冲动？万一里面的东西冲出来，你可就危险了。”周德才没说话，只是盯着坟坑底的棺材。雪还在下，落在棺材盖上，很快积了一层白，那根重新钉好的桃木钉露在外面，像是一根刺，扎在雪地里。
抬棺的汉子们也慢慢凑了过来，没人再敢往后退。“支书，这……这还填吗？”领头的汉子小声问。老支书点点头，捡起地上的铁锹：“填！接着填！填得实实的，再在坟头压块青石，不信镇不住它！”众人应着，重新拿起铁锹往坑里填土。这次，棺材里没再传来动静，土一点点把棺材埋住，最后堆起一个新的坟包。
周德才站在坟旁，看着众人填土，手里还攥着那根枣木拐杖。后颈的寒意终于散了，可他心里的不安却没消——那根松了的桃木钉，还有棺材里的撞动声，都在告诉他，这事儿还没结束。风还在吹，雪还在下，乱葬岗里的坟包静静立着，像是在等着什么。他抬头往村里的方向看，狗叫已经停了，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跟着队伍，悄悄回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