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强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第三十二次声响时，导航终于提示“已到达目的地附近”。车窗外的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去，城郊的公路两旁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风卷着落叶打在车身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轻轻拍手。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反复确认过的地址——“城郊老街17号，知古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边缘。作为市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赵强接私活已有五年，小到修补瓷瓶的裂纹，大到修复古籍的残页，从未遇到过如此古怪的要求。雇主在微信里只说“修一张民国古琴”，却不肯发琴的照片，只强调“入夜后单独来”，连定金都付得格外爽快，像是怕他反悔。
“搞什么名堂。”赵强低声骂了句，熄了火。推开车门时，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比车里的空调冷了不止三度。他裹了裹外套，踩着碎石路往老街深处走，路边的梧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在空中，影子落在地上像张巨大的网，总让人觉得会突然收紧，把人裹进去。
老街17号很好找，因为只有那家店挂着木质招牌，“知古轩”三个字是烫金的，却被岁月磨得只剩淡金色的轮廓，暮色把招牌染成深褐色，边缘还翘着几块脱皮的漆，像老人皲裂的皮肤。店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门环是铜制的，锈迹斑斑，他伸手去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紧接着，柜台上方挂着的铜铃“叮铃”脆响，声音在空荡的店里撞来撞去，最后落进货架间的阴影里，没了声息。
店里没开灯，只有几缕夕阳从临街的窗缝漏进来，照亮了悬浮在空中的灰尘。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古物，瓷瓶、铜镜、旧书，都蒙着层薄灰，像是很久没人动过。柜台后站着个女人，背对着门，穿一身藏青色的旗袍，布料是老式的提花锦缎，领口别着颗珍珠扣，发尾用一支银簪固定着，簪头是朵小巧的梅花，在昏暗里泛着冷光。
“是赵师傅吧？”女人转过身，声音很轻，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强这才看清她的脸，三十多岁的样子，眼角有淡淡的细纹，脸色白得像纸，只有嘴唇涂着豆沙色的口红，显得有些突兀。她就是雇主吕霞，比微信头像里看着憔悴得多，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有些异常，像蒙着层水汽，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紧张。
吕霞从柜台下拿出个白瓷茶盏，倒了杯热茶递过来，茶是龙井，香气很淡，却带着股冷意，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路上冷，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她的目光没落在赵强脸上，反而直勾勾地盯着他随身的工具箱——那是个深灰色的帆布箱，边角磨得发白，里面装着他修复文物常用的镊子、放大镜、紫外线灯，还有几支不同型号的胶水。
“琴在里屋，”吕霞侧身指了指柜台后的一扇木门，门帘是深蓝色的粗布，上面绣着朵残荷，“我先跟你说清楚，这琴……修不好没关系，你看看就行，但有一条，千万别碰它的弦。”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格外重，声音也拔高了些，眼底的紧张几乎要溢出来，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旗袍的衣角，指节泛白。
赵强心里犯了嘀咕，修复古琴最关键的就是检查琴弦的张力和磨损程度，不碰弦怎么修？但看吕霞这副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只好点点头，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茶是温的，却像有股寒气顺着喉咙往下滑，冻得他胃里发紧。
“我带你进去。”吕霞掀开布帘，里屋的光线比外间更暗，几乎像浸在墨里，只有一扇小窗，玻璃蒙着层灰，月光正从窗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那张古琴就靠在墙角，琴身是暗紫色的老木，纹理很深，像是被人用刀刻过，琴尾刻着个模糊的“婉”字，已经看不清笔画。弦上蒙着层薄灰，却在月光的照射下，泛出极淡的血色，像干涸的血痂，贴在弦上。
赵强往前走了两步，一股更浓的霉味涌了过来，还夹杂着点淡淡的腥气，像是铁锈混着腐烂的木头。他蹲下来，想伸手去拂掉琴身上的灰，看看木质的受损情况，手指刚要碰到琴身，身后突然传来吕霞的喊声，带着明显的哭腔：“别碰！”
赵强的手僵在半空，猛地回头，只见吕霞站在布帘边，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惊恐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顺着眼角往下掉眼泪。“今晚……今晚先看看就好，你明天再带齐工具来。”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伸手攥住布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有点不舒服，想先歇会儿，赵师傅，你……你先回吧。”
赵强看着她这副模样，也没再多问，站起身往门口走。经过吕霞身边时，他无意间瞥见女人的手腕——她的袖口挽着点，手腕上有一道红印，细细的，像被弦勒过，红印的颜色和古琴弦上的血色一模一样。
“对了，赵师傅，”吕霞突然在他身后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晚上要是听见什么声音，别回头，也别来找我。”
赵强脚步一顿，想问她什么，却听见里屋传来“嗡”的一声轻响，像是古琴的弦被风吹动了。他回头看了眼里屋的方向，月光下，古琴的弦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那道淡红色的光，在墨色的屋里显得格外刺眼。
走出“知古轩”时，铜铃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声音却透着股寒意，像有人在耳边叹气。赵强坐回车里，摸出手机想给吕霞发个消息，问问她手腕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手机屏幕突然暗了下去，无论怎么按都没反应。
车窗外，月光把“知古轩”的招牌照得发白，店里没有开灯，只有那扇里屋的小窗，还透着点极淡的光，像只眼睛，正盯着他的车。赵强发动汽车，踩油门的脚有些发颤，后视镜里，那扇窗的光慢慢暗了下去，最后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无边的黑暗，裹着整条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