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的闰月,秋风已带了刺骨的寒意,卷着黄尘掠过南京应天府的城墙。城外,北虏的铁骑像黑压压的潮水,一波波拍打着这座大宋的南京城,合围之势日渐吃紧,箭镞呼啸着钉在城砖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守城的士兵们握着冰冷的兵器,脸上满是疲惫与焦灼。
城内的空气更是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百姓们紧闭门窗,街巷里鲜少有人走动,只有巡城的兵丁脚步声匆匆,偶尔传来几声孩童被炮声惊吓的啼哭,旋即又被母亲慌乱的安抚声按住。留守朱胜非——也就是当年蔡州城中偶遇玉蟾蜍的朱鲁公——此刻正站在城楼之上,眉头紧锁,望着城外连绵的营帐,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他手里捏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军报,墨迹都被手指攥得有些模糊,城防已支撑月余,粮草渐少,士气低迷,这城,能不能守住,他心里也没底。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当口,城中忽然传出一个消息,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有人在城中心的空地见到了一只巨大的穹龟。
最先发现龟的是个挑着担子收破烂的老汉,他本想抄近路穿过那片平日里堆放杂物的空地,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抬头一看,吓得手里的担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尿了一裤子。那龟大得惊人,背甲展开,竟有车轮般大小,足足高三尺,像一块突兀横在地上的黄蜡巨石。最奇的是它的尾巴,不是寻常乌龟的一条,而是九条,骨节分明,在身后缓缓摆动,像是九条灵活的小蛇。
老汉连滚带爬地跑开,嘴里喊着“神龟!神龟降世了!”,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人们忘了城外的兵戈,忘了家中的窘迫,纷纷涌到空地来看。朱胜非闻讯,也带着几名幕僚匆匆赶来,拨开围观的人群,那穹龟果然就在眼前。
它的背甲颜色像上好的黄蜡,温润而有光泽,每一片甲上都刻着字,笔画古朴,像是某种古老的铭文。众人凑近了细看,能辨认出的有八个字:“郭负放生,千秋万岁”,其余的字笔画更繁,扭曲难辨,像是被岁月磨蚀过的密码。再看那龟的眼睛,亮得惊人,目光射人,仿佛能看透人心,颈上的鳞片像一枚枚铜钱,排列整齐,它转动着脑袋,顾盼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与不凡,丝毫不见惊慌,仿佛这满城的喧嚣都与它无关。
“朱留守,这……这是祥瑞吧?”旁边的幕僚颤声问道,眼里带着一丝希冀,“危难之际有神龟现身,莫不是上天要保佑我南京城?”
围观的百姓也跟着议论起来,有人双手合十祈祷,有人说这龟定是来助大宋退敌的,一时间,之前的惶恐被一种莫名的激动取代。朱胜非盯着那龟看了许久,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经历过宦海沉浮,见过太多风雨,深知越是这种时候,异象越容易动摇人心。若真是祥瑞还好,可万一被有心人利用,说些蛊惑之言,城中本就紧绷的神经,怕是要断了。
“来人,”他沉声吩咐,“将这龟抬到城隍庙去,妥善安置,莫要让闲人再围着了。”
士兵们领命上前,那龟竟也不挣扎,任由人用粗壮的木杠穿过腹下,缓缓抬起身。它的重量远超想象,十几个壮汉抬着,木杠都“咯吱”作响。到了城隍庙,人们用干净的布铺在地上,将龟放在中央,又端来清水,它却只是缩了缩头,并不饮用。
接下来的几日,城隍庙成了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百姓们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瞻,有人烧香,有人许愿,都说这龟是来护佑城池的。朱胜非每日处理城防要务,抽空去看了两次,见那龟始终安静地待着,既不进食,也不移动,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深。他召集幕僚商议:“如今大敌当前,人心浮动,这龟虽看似无害,却引得众人纷纷弃了生计来围观,长此以往,恐生祸乱。”
众人一时无言,有人说该供奉起来,有人说该请道士来解读龟甲上的文字。朱胜非沉吟半晌,忽然开口:“这龟连日不食,莫不是思念水泽?”他转头对属下说,“备船,将它送到南湖去。”
南湖在城南,水域广阔,芦苇丛生,是城中最大的湖泊。士兵们再次抬起穹龟,百姓们闻讯赶来相送,有人哭着跪拜,有人念叨着“神龟莫走”。到了湖边,士兵们小心翼翼地将龟放入水中,那龟沉入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很快便没了踪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人群中一片叹息,朱胜非站在船头,望着空荡荡的湖面,心里那块石头却仿佛落了地。
可怪事并未就此结束。没过几日,城西的雷万春庙又出了动静。雷万春是唐代名将,忠勇善战,后世立庙供奉,南京城的这座雷万春庙,平日里香火也算旺盛。这日清晨,庙祝去打扫香炉,刚掀开炉盖,便吓得尖叫一声瘫坐在地——香炉里,竟盘着一条巨大的赤蛇!
那蛇通体红得像火,鳞片在晨光下闪着光泽,碗口粗细,身子盘在香炉中,一圈圈绕着,将偌大的香炉填得满满当当。它就那么静静地趴着,连日来一动不动,只有偶尔会缓缓抬起头,吐吐分叉的舌头,那双金色的眼睛扫过围观的人,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意,谁也不敢靠近。
消息传到朱胜非耳中,他这回来得更快。站在雷万春庙门口,听着里面百姓的窃窃私语,说这赤蛇是雷将军显灵,又说怕是凶兆,他脸色沉得像要下雨。进了庙,果然见那赤蛇盘踞在香炉里,红得刺眼,与庙中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都散了吧。”朱胜非挥挥手,让兵丁将围观的百姓劝走,只留下庙祝和几名亲信。他盯着赤蛇看了片刻,忽然对幕僚说:“取纸笔来。”
笔墨很快备好,朱胜非提笔蘸墨,在案上写下一篇祭文。他的字平日里沉稳有力,此刻却带着几分激愤,字里行间,都是对这赤蛇的诘问:“如今北虏犯境,围困我城,百姓处于水火,将士浴血奋战,你若真是神明所遣,当施阴助,退敌保城才是,为何反而现出这般异物,惊吓百姓?此乃何意?”
写完,他让庙祝将祭文在香炉前焚烧。纸灰随着烟气升腾而起,飘向那赤蛇。说来也怪,就在祭文燃尽的那一刻,那赤蛇忽然动了,它缓缓舒展身体,从香炉中滑出,顺着桌腿游下,穿过门槛,朝着庙外的方向游去,速度极快,转眼便消失在街角,再也没人见过它。
庙祝和亲信都看呆了,朱胜非却只是松了口气,转身吩咐:“加强城防,莫要再为这些事分心。”
自那以后,南京城再没出现过什么异象。百姓们渐渐淡忘了穹龟与赤蛇,心思重新回到了守城之上。朱胜非调度有方,士兵们奋勇抵抗,百姓们也自发组织起来,送水送粮,修补城墙。北虏的攻势一次比一次猛烈,云梯架上城头又被推下,撞车撞得城门摇摇欲坠却始终挺立,箭雨落下,总能看到有人倒下,却立刻有人补上位置。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闰月到寒冬,雪花落满了城墙,也落满了城外的营帐。北虏的锐气在一次次强攻中被消磨,粮草补给也渐渐困难,他们看着这座久攻不下的南京城,像看着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整整半年多的时间,南京城在北虏的铁蹄下,像风中的劲草,虽历经摧残,却始终没有倒下。最终,在一个雪后的清晨,城外的营帐悄然拔起,北虏的铁骑带着疲惫与不甘,缓缓退去了。
城楼上,朱胜非望着渐渐远去的敌军背影,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身后的士兵们欢呼起来,声音响彻云霄,传到城中,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互相拥抱,喜极而泣。
后来,人们偶尔还会说起靖康元年闰月里的那只穹龟和赤蛇。有人说,朱鲁公斥责得对,它们本是想显灵相助,却用错了方式;也有人说,正是那龟蛇现身,震慑了敌胆,才让南京城得以保全。朱胜非却从不提及此事,只是在整理文书时,偶尔会看到那篇祭文的草稿,想起那黄蜡般的龟甲和火焰般的蛇身,最终只是摇摇头,将其归入卷宗,让岁月去评判。
南京城的城墙依旧矗立,砖缝里还留着当年箭镞的痕迹,而那段被围困逾半年却终未陷落的历史,连同那两只惊鸿一现的异物,一起刻进了城池的记忆里,在往后的岁月里,被人们反复说起,带着几分传奇,几分敬畏,也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