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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岐并未离去。

在那条被无名野花铺满的小径尽头,后山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岩洞。

他就藏身于此,如同一块沉默的山石,静静地度过了三个日夜。

风声是他的被褥,岩壁的冷硬是他的床榻。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听。

听山风如何拂过每一片苍白的野花花瓣,听清晨的鸟鸣如何唤醒沉睡的村庄,更听见村校里,孩子们在晨读时,会不约而同地停顿十秒,用一片整齐划一的呼吸声,代替曾经的诵读。

那呼吸声绵长而庄重,像一场无声的祭典,祭奠着一个已经“离去”的魂灵。

沈昭岐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那百余道呼吸汇成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耳膜。

他知道,自己留下的痕迹,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第四日凌晨,天光未亮,雾气如纱。

他悄然下山,身形融入稀薄的晨霭,没有惊动任何人。

村口那棵老槐树依旧矗立,像一位阅尽沧桑的守望者。

他在树根处一块不起眼的松动泥土下,小心翼翼地埋入了一个油纸包。

纸包里并非昂贵的茶苗,而是一捧混合了数十种作物的种子。

那是他前半生流浪的见证——在西南绝壁上,曾因他的到来而重新挂果的花椒;在东部丘陵,曾因他的守护而焕发新生的春茶;在西北戈壁,曾因他的引水而结满金黄的黄椒;在高原冻土,曾因他的改良而扎下根系的沙棘;在江南水乡,曾因他一句点拨而亩产翻倍的糯稻……这些种子,是他从一个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带出的希望,如今,他将它们混合在一起,交还给另一片需要希望的土地。

他没有立碑,没有做任何醒目的标记,只用一块木炭,在无人注意的树皮背面,轻轻写下了一行小字:“谁若浇水,便算入门。”

做完这一切,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崎岖古道上。

次日,村里一个半大的放牛娃阿牛,赶着牛路过老槐树,无意中一脚踩在了那片松软的泥土上。

他好奇地蹲下身,扒拉开浮土,却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一行模糊的炭笔字。

阿牛不识字,但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他想起奶奶总说,山里的东西都有灵性,要存敬畏。

于是,他跑到小溪边,用破了口的陶碗舀来一捧清冽的溪水,小心地浇在了那片松土上。

七日之后,惊变陡生。

那片被浇灌过的土地上,竟然真的破土而出了一株奇异的嫩芽。

它既不像花椒,也不像茶树,叶片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混合形态,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而叶脉,在晨光的映照下,竟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仿佛有熔金在其中流淌。

村民们围了上来,议论纷纷,惊疑不定。

这株凭空出现的异种植物,让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告别的村庄,再次笼罩在神秘的氛围里。

村里那位懂些草药的老村医,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挤进人群。

他戴上老花镜,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株幼苗。

看着看着,他浑浊的老眼突然漫上水汽,嘴唇哆嗦着,竟哽咽出声:“这……这不是寻常植物……这不是植物啊……”

他抬起头,望向后山那片苍茫的云雾,声音嘶哑却无比笃定:“是他……是他还记得我们!”

那一刻,所有村民都静默了。

他们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

他没有抛弃他们,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生命的种子,重新种在了他们的家园里。

而此刻,真正的沈昭岐,早已身在百里之外的渡口。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登上一艘破旧的渔船。

船夫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只收了他几枚硬币,便拉动了引擎。

马达轰鸣,渔船犁开浑浊的水面,向着地图上都未曾标识的无人深峡驶去。

江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他的背影在水雾中渐渐模糊,再未回头。

京城,“共信链”数据中心。

林晚正主持着年度核心审计会议,巨大的电子屏上,数据流如瀑布般滚落。

突然,系统发出一声尖锐的预警。

一条从未被录入、也无法被常规程序追踪的子协议,赫然出现在主系统框架之下。

协议名——“回音契约”。

林晚心头一紧,立刻终止了会议,亲自接管了控制台。

她点开契约内容,瞳孔骤然收缩。

协议规定:系统内每一笔交易,都将自动提取万分之一的价值,生成一笔“善意金”,并根据一套极为复杂的算法,实时评估全国各地的受灾指数、贫困指数与边缘化指数,动态地、匿名地将资金分配给最需要援助的边缘村落。

她震惊地追查协议源头,发现该协议的创建时间,竟是三年前!

创建Ip地址经过层层加密与跳转,最终模糊地指向了西南某片广袤的山区。

更诡异的是签名栏。

那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串毫无规律的乱码字符。

顶尖的技术团队花了半个小时进行解码,最终拼出了一句让他们脊背发凉的话:“不是我写的,是你们一直想写的。”

林晚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封禁这个幽灵般的协议。

它像一个不受控制的病毒,寄生在庞大帝国的金融血脉之中。

然而,就在她准备下达指令的瞬间,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资金流向的实时动态图。

屏幕上,一个微小的光点,正从华南沿海的一个渔村亮起,那是一笔刚刚生成的捐款。

它像一颗被精准制导的流星,划过大半个中国的虚拟地图,最终稳稳地注入了川西一座孤村的新建灌溉渠项目之中。

林晚的呼吸停滞了。

那个项目,那个标注着唯一缺水点的灌溉渠,正是三年前沈昭岐离开京城前,随手递给她的那张手绘草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唯一一个地方!

原来,他不仅留下了种子,还留下了一套能让善意自我循环、生生不息的制度。

它无声无息地运行了三年,将无数个陌生人的微小善意,汇聚成改变命运的洪流。

林晚在控制台前沉默了良久,周围的技术员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她缓缓抬起手,关闭了追踪程序,放弃了封禁。

她只是在那条幽灵协议的备注栏里,用最高权限,敲下了一句新的注释:

“当善行成了本能,就不需要发起人。”

西北,风沙漫天。

周执作为特邀顾问,正在主持一场关于“民间信用体系标准化”的高级别论坛。

会议间隙,一位地方大员满面红光地向他提议,希望将“浪大网满”这句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话,正式注册为国家级的信用口号,并申请商标保护,以彰显官方对此模式的认可。

周执端着茶杯,吹了吹浮沫,淡淡地婉拒了:“这句话,不能被占有。”

见对方不解,他补充道:“就像风不能被装进瓶子。一旦装进去了,它就不再是风了。”

会后,他受邀参观当地新建的牧民合作社。

一进门,他就被墙上一幅巨大的壁画所吸引。

那不是画,而是由整整三百段长短不一的录音波形图拼接而成。

每一段波形,都代表着一个普通牧民关于“信用”的朴素理解。

而在壁画的最中央,最醒目的位置,是一段起伏剧烈却充满力量的声纹图。

周执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沈昭岐在某次风沙极大的直播中,对着镜头说的第一句话:“今天风大……但我还在。”

一位被合作社资助的盲人小童,正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段凸起的声纹线条。

他仰着脸,对身边的人说:“阿爸说,这个声音,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暖和。”

周执的指尖,也轻轻触上了那冰凉墙面上起伏的线条。

那一瞬间,他忽然彻底明白了沈昭岐的道路。

真正的制度,从来不需要刻在纸上,更不需要被注册成商标。

它早已像空气和水一样,渗透进人们的日常,长进了他们说话的方式里,变成了他们面对困境时的本能反应。

当晚,在返回宾馆的专车上,周执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即将提交的政策汇报材料。

他沉默地看着屏幕,然后将文件中所有提及“创始人沈昭岐”、“沈氏模式”的字样,逐一删去。

在报告的末尾,他只留下了一行总结:

“变革始于一个人,成于千万个不愿沉默的普通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秦念慈的办公室接到了一份来自西南花椒村的紧急提案。

村民们希望将沈昭岐当年在磨坊墙壁上,因用力过猛而踩出的一个脚印凹槽,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并申请一笔专项资金进行保护,立碑传世。

秦念慈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夜搭乘飞机赶赴现场。

她抵达时,发现小小的村庄已经因为这件事分裂成了两派。

以老支书为首的一派,坚持要立碑,认为这是神迹,必须让后世子孙永远铭记;而另一派年轻人则认为,“神仙爷爷”在直播里说过无数次,他最讨厌的就是把名字刻下来,这样做是违背他的意愿。

在临时召开的村民议事会上,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秦念慈从头到尾没有表态,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所有人都说累了,她才从随身携带的设备里,调出了一段录音。

那是多年前,沈昭岐在一次深夜直播里,清了清嗓子后,用一种近乎耳语的轻柔声音说的一句话:

“我存在的意义,是让你们不再需要我。”

录音播放完毕,整个磨坊里一片死寂。

风从破旧的窗户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干叶。

沉默良久,之前情绪最激动的老支书,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通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角,抄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用来砸地基的铁锤,一步步走向那块已经雕刻好铭文、只待竖立的功德碑。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高高举起铁锤,狠狠砸下!

“哐当!”

一声巨响,石碑应声碎裂。

老支书扔掉铁锤,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将一块块碎裂的碑石,亲手铺进了那条通往后山新生茶园的泥泞小路上。

秦念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返回的飞机上,她打开《乡土宪章》的修订草案,在扉页上写下了一条全新的条款:

“纪念的最高形式,是让后来者不必仰望。”

长江上游,一处被群山环抱的废弃水电站。

这里是沈昭岐少年流浪时,曾用以避过寒冬的庇护所。

如今,这片水域被一家大型开发商看中,计划炸平山头,填平河道,建造一座顶级的豪华民宿群。

沈昭岐以一个普通农民工的身份,混入了施工队。

他沉默寡言,干活卖力,没有人注意到他。

连续七个夜晚,当所有人都进入梦乡后,他都会独自一人来到即将动工的基坑边缘,点燃一堆潮湿的柴草。

浓烟不烈,却带着一股独特的草木清香,顺着山谷的风,袅袅升起,飘向远方。

第八日清晨,奇迹发生了。

下游几个村落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竟不约而同地拄着拐杖,带着子孙,纷纷赶来。

他们指着山谷中还未散尽的烟迹,激动地对阻拦的保安说:“这是‘烟引茶’的信号!是山神在示警!有人在救我们这里的地脉!”

老人们自发地在工地外围坐下,组成人墙,誓死守护这片土地。

开发商负责人勃然大怒,斥责为封建迷信,要求强行驱散。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京城“共信链”数据中心,林晚的个人终端收到了一个匿名推送的坐标。

她心念一动,立刻调取了该区域过去七十二小时的超高精度气象和地质数据。

分析结果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由于上游近期连续降雨,该区域的地下水位已达到临界值,任何大规模的爆破施工,都有极大概率引发不可逆转的山体滑坡!

一份附带了三维动态模拟的紧急风险报告,在五分钟内被直接推送到了国家应急管理部门的最高指挥中心。

危机解除后,水电站项目被永久叫停。

沈昭岐在拿到工钱后,便悄然离去。

只是在水电站一堵斑驳的残墙上,多了一幅用炭笔画的画。

画中,一群模糊的人影围坐在一堆篝火旁,欢声笑语。

而在人群的中央,却空着一把椅子。

椅子上,随意搭着一件老旧的外套。

外套的袖口处,依稀可以看见一个褪了色的、由复杂线条构成的系统纹身轮廓。

深夜,京城秦家老宅。

秦知语收到一个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快递。

她疑惑地打开,里面赫然是那枚她曾亲手埋入桂花树下,象征着家族权柄与束缚的秦家印章。

印章的表面,覆满了新鲜湿润的泥土,仿佛刚刚才从地里被挖出来。

包裹里没有信,只有一片干枯的茶叶。

她捻起茶叶,对着灯光,瞳孔猛地一缩——那茶叶的叶脉之间,一个清晰如刻的“土”字,烙印其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击中了她。

她猛然想起,技术部门曾汇报过,沈昭岐的个人系统最后一次发出微弱信号的地点——正是川西孤村,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她再也无法安坐,抓起车钥匙,驱车冲入了沉沉的夜色。

当她的越野车在黎明前的薄雾中抵达那座孤村时,天刚蒙蒙亮。

她看到了那条铺满碎碑石片的小路,也看到了路边那些随风轻颤的、形态各异的直播设备。

它们是全国各地的粉丝自发寄来,希望能记录下“神迹”的延续。

就在此刻,毫无征兆地,所有设备的屏幕,在同一秒,依次亮起。

画面中没有主播,没有解说,只有被晨风吹拂的树影,和一阵沙哑的、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电流杂音。

忽然,所有设备,在完全相同的一瞬间,传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

那声音,像极了他早年每一次直播前,不自觉的习惯。

秦知语蹲下身,指尖颤抖地抚过嵌在路中、带着晨露的碎碑残片,低声呢喃:“你终于……不用再演任何人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千里之外,长江三峡的某个无人深谷。

一台用防水布包裹、被粗麻绳紧紧绑在渔网上的老旧手机,屏幕陡然亮起。

它自动开机,启动了直播软件。

前置摄像头对准了灰蒙蒙、即将破晓的天空。

直播间里,一片漆黑,观看人数,为零。

然后,一个沙哑、疲惫,却又无比坚定、仿佛要凿开混沌的开场白,通过微弱的信号,传向了未知的远方——

“今天……”

风,穿过幽深的峡谷,发出呜咽般的呼啸,接住了那句未尽之言。

烟,是问询,也是赌注。赌的是人心深处那点尚未被磨灭的信任。

三个小时,对于置身绝境的人而言,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酷刑。

沈昭岐倚靠在湿滑的岩壁上,听着雨声和风声,内心平静得可怕。

他知道,如果这场豪赌输了,花椒村将步上他三年前推演过的悲剧,而他,将带着这份罪孽,彻底消失在人间。

就在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终究是高估了人性时,雨幕中,一点、两点、继而成片的橘色光点,如一条蜿蜒的火龙,正顽强地沿着泥泞的山路向上攀爬。

光点越来越近,嘈杂的人声混合着雨声,汇成一股撼动山谷的生命洪流。

“昭岐!是沈家那小子吗?”一声苍老却洪亮的呼喊,穿透雨帘,重重砸在沈昭岐的心上。

领头的老人,身披一件破旧的军绿色雨衣,手里的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灭,照亮了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正是三年前,亲手砸碎了他立在村口那块“共信石碑”的老支书。

老支书身后,跟着几十个壮年汉子,他们扛着锄头、铁锹,甚至有人背着加固用的木桩。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被唤醒的决绝。

沈昭岐站直了身体,喉咙有些发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支书走到他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山要塌了,人不能塌。你说过的,现在,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他没有问沈昭岐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问他这几年去了哪里。

那缕烟,已经解释了一切。

信任的种子一旦发芽,便能扎根于最坚硬的磐石。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国家级数据中心。

林晚的十指在键盘上悬空,眼中布满了血丝。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共信链”系统的数据流图谱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脉动。

三个鲜红的警报模块——华南、川西、西北,同时闪烁,系统因检测到大规模、无授权的资金调度,自动触发了最高级别的风控熔断。

“林工,要强制切断吗?这些资金流向全是未申报的临时救灾账户,违反了流程!”身旁的助理焦急地催促。

林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一串串Ip地址上。

它们像夜空中的繁星,分散、独立,却又遵循着某种神秘的引力逻辑,共同指向一个结论——它们都在执行同一套灾害自救预案。

她迅速调取了预案的底层模型,心脏猛地一缩。

数据源赫然标注着:沈昭岐,三年前上传的一份废弃地理勘测数据包。

一个被官方定性为“存在重大安全隐患”而被封存的废案,此刻却像一个沉睡的巨人,被无数个微小的信号同时唤醒,精准地调度着一场波及数省的民间自救行动。

切断,是她的职责。一旦出事,她将万劫不复。

放任,是她的直觉。

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用一种超越现有规则的方式,顽强地自我修复。

就在她天人交战之际,一个加密的匿名消息框,毫无征兆地弹了出来。

没有来源,没有Ip,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别管,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林晚瞳孔骤然收缩。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她没有去碰那个红色的“强制切断”按钮,而是手指翻飞,在谁也看不见的后台监控系统中,悄无声息地为那些被熔断的节点,解锁了一条应急通道的最高权限。

她赌的,是那个三年前消失的男人,和他留下的这套活着的系统。

西北,戈壁边缘的试点牧区。

周执刚刚结束一场关于地方信用体系建设的验收会议,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就被秘书慌张递来的卫星电话打破了。

“周主任,您老家……花椒村那边,暴雨,可能要出大事!”

周执的血瞬间凉了半截,他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然而,他刚冲到门口,就被一群高大的牧民拦住了。

“周主任,走不得!”为首的老牧民,皮肤黝黑,眼神却亮得惊人,“风暴才刚刚开始,我们这里也需要你。”

“我必须回去!”周执急得双眼通红。

“回去?然后呢?等上面的命令,等统一的物资?”老牧民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一群正在用手机直播、清点物资的年轻人,“你教我们的‘浪大网满’,我们正在用。每一袋米,每一顶帐篷,都在所有人的眼睛底下分出去。我们不需要上面的青天大老爷,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眼睛。”

老牧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过,信任不是上面给的,是我们自己搭起来的桥。现在,桥搭好了,你这个领路人,怎么反倒要先走了?”

周执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看着那些牧民,他们没有恐慌,没有混乱,每个人都在按照一套他无比熟悉的流程,有条不紊地组织自救队,加固羊圈,转移老人和孩子。

他所倡导的规则,已经不再是需要他宣讲的理论,而是融入了这片土地血脉的本能。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规则传授者,而是被这套规则所保护、所反哺的一员。

他缓缓放下车钥匙,重新拿起卫星电话,拨通了应急指挥厅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足以让他仕途终结的话。

“请相信地方自治能力,我们在用你们看不懂的方式活着。”

与此同时,一辆越野车正颠簸在前往川西灾区的路上。

秦念慈反复看着手里那份措辞严厉的指令:要求她将此次洪灾中涌现的“民间自发救援”力量,尽快摸排清楚,统一登记,并以“非正规力量”的名义,纳入官方统一调度管理体系。

然而,当她抵达现场,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彻底困惑了。

数个来自不同地区的救援队,没有统一的指挥官,没有明确的隶属关系,却像一支配合了千百次的军队。

从上游拦截漂浮物,到中游疏散群众,再到下游分配物资,一切都井然有序,默契得不可思议。

信息在不同的微信群里交叉验证,物资根据实时更新的需求文档精准流转,责任被主动认领,功劳却无人提及。

这根本不是“非正规”,这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更为高效的秩序。

在一处倒塌的民房废墟旁,她看到一个救援队员小心翼翼地从泥水里捡起一张被泡得发皱的纸条。

她走过去,借着手电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张极其简陋的分工表,字迹潦草,却逻辑清晰。

“h7负责A区西北角三户人家,带足破拆工具。”

“Y3的冲锋舟去下游接应,坐标已发。”

“c9注意,你们那边的药品存量不足,已从b区调拨,半小时后到。”

落款,不是任何组织或个人的名字,只是一串串冰冷的代号。

秦念慈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疯了似的在脑海中搜索,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被猛然撬开。

那是多年前,她还在读大学时,曾陪朋友看过的一场助农直播。

直播间里,那个叫沈昭岐的主播,会给每一个铁杆粉丝一个独特的编号……h代表华北,Y代表云贵,c代表川渝……

她手里的那份预定报告,瞬间变得无比刺眼。

她猛地将其撕得粉碎,任凭纸屑被风雨卷走。

在新打开的文档里,她颤抖着写下了提案的标题:

“当秩序长出自己的根,就不需要移植的树干。”

京城,深夜。

秦知语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紧盯着舆情监控大屏。

全网正在悄然兴起一场诡异的“静默直播潮”。

无数个位于偏远山区的摄像头,被固定在某个角度,对准风雨飘摇的山路、急速上涨的河堤、或是空无一人的校舍。

画面里没有任何主播,没有一句讲解,只有呼啸的风雨声,和偶尔一闪而过、埋头苦干的身影。

平台的AI算法将这些直播判定为“低质量、无互动”内容,自动进行了降权和限流。

下属请示她,是否要动用行政权力,将这些直播顶上热搜,引导舆论。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她没有动用任何官方资源,而是用自己的个人账号,登录了国内最大的视频平台。

她上传了一段时长一分钟的、完全黑屏的视频。

标题只有一个字:“听。”

视频里,没有画面,只有一段夹杂着电流杂音的音频残片,那是十五年前,一个青涩的年轻人在某个环保大奖颁奖礼上的感言。

“……我不想做一个英雄,也不想做一个偶像。我只想……做一个能让别人,敢说话的人。”

视频发布。

十分钟后,在没有任何推广的情况下,播放量陡然破亿。

无数网友在评论区打出同一个字:“听。”

主流媒体的电话雪片般打进了她的办公室,询问这场“无声抗灾行动”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塌的水电站残垣之上,沈昭岐默默地望着山下。

花椒村的方向,灯火通明,无数个救援点连成一片,像大地之上重新升起的星辰。

他知道,那场由一缕烟点燃的行动,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正在以一种他都无法预料的方式,野蛮生长,成为千万人共同书写的故事。

他的使命,似乎已经完成了。

他转身,准备没入更深的山林。

脚下,却踢到了一个硬物。

他俯身拨开泥土,一台被摔得不成样子的老旧手机,正静静地躺在岩壁的缝隙间——正是他七日前逃亡时遗落的那台。

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竟奇迹般地亮了起来,显示着一条未发送的草稿短信。

收件人是空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再需要我,请记得,我不是消失了,我只是变成了你们。”

沈昭岐静静地看着那行字,许久,然后按下了删除键,将手机深深地埋入了脚下的泥土中。

就在他直起身子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花椒村临时祠堂里,一群躲避洪水的孩童,正在老师的带领下,齐声背诵着那篇不知何时起流传开的《助农十诫》。

当念到最后一句时,所有孩子,无论大小,都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秒。

那是沈昭岐当年直播时,每讲完一句话后,习惯性的、独一无二的呼吸间隙。

一阵风恰好穿过祠堂,带起一阵轻微的呜咽,像一声遥远的应答。

数日后,滇南边陲。

雨水洗过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无瑕的宝石。

沈昭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混在赶集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他穿过喧闹的集市,准备买一张去往更南方的车票。

就在他即将走出集市时,眼角的余光,却被一角的景象牢牢吸引住了。

尘土飞扬的集市一角,一群皮肤黝黑、眼神明亮的年轻人,正热火朝天地用竹竿和油布,搭建一个虽然简陋、却异常坚固的露天直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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