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那声音早已远去,可顾长生的耳中,却仿佛还残留着那道不祥的、来自地狱的回响。
那不是幻觉。
那是玄铁锁链拖过冰冷石板路的声音,是一道刻在他灵魂上的、永不磨灭的裂痕。
夜已深沉。
寝宫之内,一片静谧。窗外,一轮残月如霜,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一片破碎的、银白色的光斑,像一幅被撕裂的画卷。空气中浮动着凰曦夜身上独有的、清冷如雪的淡香,混杂着安神香那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本应是令人心安的味道,此刻却让顾长生感到一阵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他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没有点灯。黑暗是最好的掩护,能藏住他脸上所有失控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熟睡的凰曦夜身上。
她侧卧着,一头如瀑的青丝铺散在锦被之上,褪去了白日里君临天下的威仪,此刻的她,睡颜安详,呼吸均匀而绵长。那张总是覆盖着万年玄冰的绝美脸庞,在朦胧的月色下,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或许是梦到了什么,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头也轻轻蹙起,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就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沉睡时会无意识蹙眉的女子,却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
顾长生的脑海中,一整天所见的画面,如同一场失控的风暴,疯狂地席卷、碰撞、撕扯着他的一切认知。
朝堂之上,晏千秋那句掷地有声的“净化大典”。
偏僻宫角,老太监手腕上那狰狞蔓延的黑色“罪纹”。
秦观谈及“镇魂日”时,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对宿命的恐惧。
以及……那支沉默前行的薪火传承者队伍,和他们锁链之下,那个被抽空了灵魂,仅仅被定义为“薪柴”的、曾经的强者。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暗示与恐惧,都在这一刻,被那道冰冷的锁链声,强行?穿在了一起。
一幅巨大而残酷的、名为“真相”的画卷,在他脑中轰然展开。
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芸芸众生,皆是囚徒。所谓的修行,不过是为自己这块“燃料”增加份量的过程。而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所拥有的,并非是无上的荣耀,而是作为最上等祭品,被投入熔炉的……资格。
一股窒息般的愤怒与无力感,死死地攫住了顾长生的心脏。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轻轻抚平凰曦夜蹙起的眉头,可指尖在距离她肌肤还有一寸的地方,却停住了。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触碰,会惊醒她。他更害怕,自己那只凡人的手,根本无法撼动那早已为她谱写好的、神明般的悲剧。
就在这死寂的、几乎凝固的空气中,那道熟悉的湛蓝色光幕,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骤然亮起!
这一次,光芒不再温和,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警钟长鸣般的急促与锐利!
一行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金色文字,如同神明的判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逐字逐句地浮现、烙印!
【警报!世界法则核心信息整合完毕!】
【正在进行最终推演……】
【根据‘原罪业力’累积指数、世界本源衰变速率及‘归薪秘法’阵列进程综合判定……】
顾长生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那湛蓝色的光幕之上,金光爆闪,仿佛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最终凝聚成了一段最核心、也最致命的宣判。
【绑定对象‘凰曦夜’,身份确认:】
【此世……终极薪柴!】
终极薪柴。
这四个字,像四座由亿万年玄冰铸成的山峰,轰然砸落,将顾长生的思维彻底压成了一片空白的废墟。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挣脱肋骨的囚禁,跳出来一般。
然而,系统的宣判,还没有结束。
那冰冷的文字,还在继续浮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扎进他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定义:‘终极薪柴’,乃‘万古承罪之契’的最终执行节点,是此界所有‘原罪业力’的最终汇流与容器。其存在本身,即是世界毁灭的倒计时。】
【法则推演:当其体内业力溢出临界点,将引发‘终焉吞噬者’本源的彻底苏醒,届时,万物归墟,天地重寂。】
【唯一解:在其彻底失控前,由薪火传承者引导,于通天祭坛自我献祭,以其毕生道果与无上生机,短暂喂养世界之‘饥饿’,换取下一个轮回的苟延残喘。】
轰!
如果说之前的猜测是一把刀,那么系统此刻的宣判,就是一座从天而降的、足以压垮整个世界的断头台!
顾长生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身旁熟睡的凰曦夜。
他看着她平静的睡颜,看着她微微翕动的鼻翼,看着月光在她脸上投下的柔和光晕……
而系统的声音,却在他的脑海中,用最冷酷的语调,为这幅宁静的画面,配上了最绝望的注脚。
【结论判定:】
【献祭,将是她唯一的‘归宿’。】
归宿……
多么温情的一个词。
用在这里,却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讽刺!
顾长生终于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他明白了凰曦夜那深入骨髓的孤独,明白了她那份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决绝。
灭世?
那根本不是什么疯狂的野心,也不是什么暴虐的欲望。
那只是一个被逼上绝路、被整个世界当作祭品去饲养的女孩,在被彻底吞噬前,发出的、最绝望的……反抗!
如果注定要被燃烧,那为何不拉着这个将她推入火坑的、虚伪而冰冷的世界,一起焚烧个干干净净!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怒火,从顾长生的胸腔最深处,轰然炸开!那不是灼热的、喧嚣的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足以燃尽一切理智的……死寂的狂怒!
他慢慢地、慢慢地,握紧了双拳。
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可这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份绝望与愤怒的万分之一。
他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被刺破的掌心缓缓渗出,一滴,一滴,黏稠而滚烫。
这个世界要她死。
这个世界的法则要她死。
连他身上这个来历不明的系统,都在宣判着她的死刑!
凭什么?!
凭什么她生来就要背负整个世界的罪?凭什么她站在力量之巅,却只能沦为喂养世界的食粮?凭什么这样一个会在他怀里流露出脆弱与依赖的女子,最终的归宿,只能是自我献祭!
顾长生的目光,重新落回凰曦夜的脸上。
那张绝美的睡颜,与脑海中那冰冷的“判词”,形成了世界上最尖锐、最不可调和的对立。
一边,是他想要用生命去守护的温暖。
另一边,是整个世界强加于她的、冰冷的宿命。
他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自己的骨血里。耳边,那句“献祭,将是她唯一的归宿”,还在如同魔咒般不断回响。
许久。
他缓缓松开已经鲜血淋漓的拳头,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
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无比轻柔的动作,轻轻地、轻轻地,抚上了她微蹙的眉心。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温润的肌肤。
仿佛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度,她在睡梦中那蹙起的眉头,竟缓缓地舒展开来。
顾长生看着这一幕,眼中那死寂的狂怒,渐渐沉淀,最终化作了一片比深渊更黑、比寒铁更坚定的……决意。
「他们都说,你是薪柴,是祭品。」
「他们都说,你的归宿,是燃烧自己,照亮他们。」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在心底,用尽全身的力气,立下了一个无人听见的誓言。
「可我偏不。」
「曦夜……」
「这世上,若真有什么神明,有什么天道,有什么狗屁不通的宿命……」
「那从今往后,我,顾长生。」
「便是你唯一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