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手术室内，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
林奇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双手之上。简陋的环境，有限的工具，门外那足以决定他生死的恐怖注视，以及眼前这条脆弱年幼的生命……这一切都构成了无比巨大的压力。
但他握着那把用烈酒反复擦拭、又在火上灼烧过的匕首时，手却稳如磐石。这是无数次在无影灯下进行精密手术锤炼出的定力。
没有麻醉，没有监护仪，没有输血设备。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精准的判断和最快的速度。
他再次用烈酒清洗了朱雄英右下腹的皮肤，然后用匕首的尖锋，在那剧烈压痛点的中心，极其精准地划开了一个长约一寸的小口！
动作快、准、轻！
昏睡中的朱雄英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小小的眉头死死皱紧。
门外的朱元璋和朱标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呼吸都为之一窒。
林奇无视一切，全神贯注。刀刃切开皮肤和皮下组织，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渗出。他用煮沸过的干净布条迅速而轻柔地擦拭。继续向下分离，肌肉层……腹膜……
当最后一层组织被分开时，一股黄绿色、极其腥臭的脓液猛地涌了出来！
“就是现在！”林奇心中低喝一声。
他早已将那头削尖、中间打通、并经沸水和烈酒反复处理过的空心鹅毛管握在手中。看准脓液涌出的位置，精准而迅速地将鹅毛管插入了切口之内！
甫一插入，更多更稠厚的脓液顺着鹅毛管的中空管道被引流出来，流入林奇事先准备好的、垫在下方的煮沸布团上。
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就是病灶！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已然穿孔！若非及时引流，毒素吸收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林奇小心翼翼地用手在朱雄英腹部周围轻轻按压，帮助脓液排出。同时，他密切观察着孩子的脸色和呼吸。引流减压后，腹腔内的压力骤降，朱雄英原本急促痛苦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微弱，但那致命的窒息感正在消退。
这是一个好的迹象！
门外，朱元璋和朱标如同两尊雕塑，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面的任何一丝细微声响，都牵动着他们全部的神经。那隐约传出的恶臭，更是让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就在这极度压抑的寂静中，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位身着宫装、云鬓微乱、面色苍白憔悴、眼圈红肿的美妇人，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人未至，悲切焦急的哭声先传了过来：
“父皇！殿下！臣妾来迟了！英儿……我的英儿怎么样了？呜呜呜……”
来者正是朱标的侧妃，吕氏！
她扑到近前，看到门口如同门神般、脸色阴沉得可怕的朱元璋和焦灼万分的朱标，又听到里面毫无声息，顿时哭得更加凄婉，作势就要往殿门冲去：“英儿！让娘看看英儿！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站住！”朱元璋猛地低喝一声，如同闷雷，带着极度不耐烦的情绪，“嚎什么嚎！咱大孙还没死呢！里面有郎中在医治，都给咱安静点！”
吕氏被朱元璋一吼，吓得浑身一颤，立刻止住了哭声，只是肩膀还在微微抖动，拿着手帕拭泪，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紧闭的房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和不安。
医治？什么医治需要关起门来？还隐隐有股……怪味？太医们为何都跪在廊下？
朱标见状，心中不忍，低声对吕氏解释道：“是一位揭了皇榜的奇人，正在用……用特殊之法为雄英诊治，父皇已准允，你我在此安心等候便是。”
“特殊之法？”吕氏抬起泪眼，更加疑惑，但看着朱元璋那山雨欲来的脸色，不敢再多问，只得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心思急转。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扇紧闭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林奇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身上的手术服沾染了不少血污和脓渍，脸色苍白，但眼神却明亮如星。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朱元璋一个箭步跨上前，竟一把抓住了林奇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林奇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老皇帝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死死盯着他：“咱……咱大孙……如何了？！”
朱标也立刻围了上来，嘴唇哆嗦着，却紧张得问不出话。
吕氏更是屏住了呼吸，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
林奇忍着手臂的疼痛，迎着三位天家贵人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回陛下，殿下，娘娘。痈脓已成功引出，腹腔危压已解。皇长孙殿下……暂无性命之忧了。”
暂无性命之忧了！
短短七个字，如同仙音，炸响在朱元璋和朱标耳边！
朱标猛地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被旁边的太监慌忙扶住，脸上瞬间涌上狂喜和难以置信，眼泪夺眶而出：“真……真的？英儿……活过来了？”
朱元璋抓着林奇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半力气，向后微微晃了一下，随即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极度绝望后猛然看到希望的光芒！他死死盯着林奇，仿佛要确认他是否说谎。
而一旁的吕氏，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脸上那悲切的表情猛地一僵，眼底深处那抹惊疑和不安骤然放大，甚至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慌乱？虽然她立刻用更加激动的哭声掩饰了过去：“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多谢父皇！多谢殿下！多谢这位先生！”
但她那一瞬间的异常，如何能逃过正处于极度敏感状态、且观察力远超常人的林奇的眼睛？更是如何能逃过老辣成精的朱元璋的感知？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若有深意地扫过吕氏，让后者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哭声都噎了一下。
老皇帝随即不再看她，再次转向林奇，语气依旧急促，却缓和了无数倍，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只是暂无性命之忧？意思是还未完全治好？接下来该如何？你快说！”
林奇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最关键的第一关算是闯过去了。他连忙恭敬回答：“陛下圣明。引流祛脓只是第一步，解了燃眉之急。但殿下年幼体弱，此番痈毒凶猛，已伤及根本，后续还需持续用药抗……抗邪毒，精心调理，防止痈毒复起，方能逐渐康复。至少需观察十二个时辰，若今夜不再有高热惊厥，殿下才算真正脱离险境。”
他说得尽量通俗，将抗感染说成抗邪毒。
“需要什么药？你尽管开口！太医院所有药材，随你取用！”朱元璋大手一挥，此刻无比豪爽。
“草民需要纸笔，立刻开具药方。此外，殿下需绝对静卧，伤口需保持洁净，每日换药。饮食用流质……呃，就是稀粥米汤之类，需煮沸放温后方可喂食。”林奇迅速提出要求。他开的药方，自然会巧妙地将抗生素粉末混入其中。
“准！全都准！”朱元璋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对周公公吼道，“没听见吗？准备纸笔！太医院的人呢？滚过来！听他吩咐！”
跪在廊下的太医们连滚爬爬地起来，心情复杂无比地看着林奇。他们无法相信那闻所未闻的“剖腹”之法竟真的起了作用，但帝王的命令和皇长孙病情似乎真的稳定下来的事实，让他们不得不低头。
很快，纸笔送到。林奇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记忆中几味具有初步消炎清热作用的草药，再结合孩子目前的体质状况，快速写下一张药方。在书写过程中，他极其巧妙地将袖中藏匿的那板抗生素捏碎，将部分粉末混入了墨汁之中。
“立刻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速速送来！”林奇将药方递给为首的太医正。
太医正接过药方，只看了一眼，眉头就微微皱起。这方子……有几味药的配伍甚是奇特，剂量也……但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领命而去。
就在这时，房间内负责照料的小太监惊喜地跑出来禀报：“陛下！殿下！娘娘！小殿下……小殿下醒了！还……还说渴……”
醒了？！
朱元璋和朱标再也按捺不住，立刻冲进了房间。吕氏也连忙跟了进去。
林奇稍稍落后一步，也跟了进去。
只见床榻上，朱雄英果然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眼神也有些迷茫，但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已经褪去，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也消退了不少。他小声地呢喃着：“水……渴……”
“快！拿水来！不！拿温的米汤来！”朱标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温水，滋润着儿子干裂的嘴唇。
朱元璋站在床边，看着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机的孙子，那张一向冷硬的脸上，肌肉微微抖动，眼中竟隐隐有水光闪动。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孙子的额头，感受到那烫手的温度确实在下降，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林奇身上，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不再是审视和杀意，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后怕、以及一丝真正的赏识和……庆幸。
“你，很好。”朱元璋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重若千斤，“咱说过的话，算数！从今日起，你便是咱大孙的恩人，是咱大明的恩人！”
林奇连忙躬身：“草民不敢，分内之事。”
朱元璋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再次扫过一旁正拿着手帕，看似激动拭泪，眼神却不时瞟向林奇、带着一丝难以掩饰阴霾的吕氏。
老皇帝的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厉芒，一闪而逝。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帝王的绝对威严，清晰地传遍整个偏殿：
“传咱的旨意。林奇救治皇长孙有功，即日起，擢升为太医院……嗯，特设‘东宫供奉’，专司皇长孙调理诊治之事！赐金牌一面，可随时出入东宫！一应用度，按伯爵例！”
“再调一队锦衣卫，专职护卫林先生安全！没有咱的旨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打扰林先生为大孙诊治！违令者……斩！”
“斩”字出口，带着凛冽的寒意，让殿内所有人，尤其是吕氏，身子都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林奇心中了然，朱元璋这不仅是在赏赐，更是在保护，也是在警告某些可能存在的“小心思”。
他深深一揖：“谢陛下隆恩！”
至此，他总算在这波谲云诡的大明洪武朝，初步撕开了一道口子，艰难地站稳了脚跟。
然而，他深知，真正的风浪，或许才刚刚开始。那双在暗处充满了惊惶与怨毒的眼睛，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