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县的雷霆手段,像一块巨石砸进深潭。李家的倒台和周县令的革职,让原本暗流涌动的朝野瞬间表面化。恐惧和愤怒在特定的圈子里快速蔓延。
下一次大朝会,气氛格外凝重。朱元璋高坐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户部汇报江宁试点的初步成果——清出隐田两千三百亩,追缴赋税罚没共计折银五万余两。
数字念出来,殿内一片死寂。没人欢呼,也没人立刻反驳。这是一种压抑的、充满张力的沉默。
终于,一位都察院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出列,他没有直接攻击清丈本身,而是换了一个角度。
“陛下,老臣……老臣听闻,江宁县试点,动用锦衣卫查抄民宅商号,锁拿士绅,如临大敌。此举……是否过于酷烈?清丈田亩为国策,然则推行之道,是否可稍加宽仁?以免寒了天下士绅之心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劝谏,实则是指责手段粗暴。
立刻有人附和:“陛下,士农工商,国之基石。士绅之心若散,则地方不稳,教化不行。还请陛下三思。”
朱标眉头微蹙,准备开口。但林奇比他更快一步。
林奇出列,语气平稳:“陛下,臣有话说。江宁之事,非是朝廷手段酷烈,而是有人抗旨在前,毁匿档案、威胁证人、散播谣言在后。朝廷若不行雷霆手段,则国法威严何在?新政又如何推行?”
他转向那位老御史:“老大人所言‘寒心’,臣不敢苟同。守法士绅,田亩清晰,赋税无亏,朝廷清丈,正可为其正名,何来寒心?唯有那些心中有鬼、侵占国帑、盘剥小民之人,才会惧怕清丈,才会感到‘寒心’!”
这话直白得近乎刺耳,许多官员脸色变得难看。
方孝孺站了出来。他没有看林奇,而是面向御座,声音沉缓:“陛下,太子殿下。林大人之言,虽有其理,然则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太过,则物焦而味失。清丈田亩,触及百年积弊,非一日之功。若操之过急,一味以力强推,恐适得其反,激生大变。”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非是为贪墨者张目,实是为江山社稷虑。江南乃赋税重地,一旦有失,则国本动摇。臣恳请陛下,暂缓扩大清丈范围。待江宁试点善后完毕,利弊得失,梳理清晰,再徐徐图之不迟。”
这是以退为进,试图将清丈彻底局限在江宁一县,将其拖黄。
黄子澄也出列补充:“陛下,方学士所言,老成谋国。如今北疆战事刚歇,神机营新挫,正当与民休息,稳固内政之时。实不宜再启大规模清丈,四面树敌。”
他们不再直接反对,而是强调困难,强调时机不对,试图用“稳妥”的名义拖延甚至扼杀改革。
朝堂上,支持清丈的官员势单力薄,而保守的声音再次占据了上风。
朱元璋看着台下,目光在方孝孺、黄子澄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林奇和朱标身上。他心中明镜一般,知道这些臣子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方爱卿、黄爱卿所虑,不无道理。”
这话让保守派们心中一喜。
但皇帝话锋一转:“然则,江宁试点,已然证明清丈之必要。隐田之多,触目惊心!此乃蛀虫,啃食的是大明的根基,吸的是百姓的血汗!不除,不行!”
“扩大清丈范围,势在必行。”朱元璋定了调子,但他也做出了妥协,“然则,方式方法可议。下一步,不再另辟新点,而是围绕江宁,丈量其周边三县。依旧由东宫和户部牵头,都察院监督。但要更稳妥,更细致,尽量减少纷扰。”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既坚持了清丈,又采纳了“稳妥”的建议,将范围控制在应天府内部,便于掌控。
“臣等遵旨。”双方都低下头,心中各有算计。保守派们虽然不满继续清丈,但将范围限制住,对他们而言也是某种程度的胜利,他们有了更多操作空间。
退朝之后,文官集团的聚会更加频繁。
“陛下心意已决,看来是拦不住了。”
“应天三县……还好,还在掌控之内。绝不能再出一个江宁!”
“办法总比困难多。江宁是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开始更精细地谋划,如何在新一轮清丈中软抵抗,如何制造新的麻烦。
朱标和林奇回到东宫,心情并不轻松。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朱标揉着额头,“接下来的三县,恐怕步步荆棘。”
林奇点头:“殿下所虑极是。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更完善的制度,也需要……更强的决心。臣建议,从这次江宁试点中表现优异的学员里提拔几人,担任小组长,让他们带新的队伍。他们经历过风浪,知道如何应对。”
“准。”朱标道,“此外,减免赋税一成的惠民政策,要立刻明发三县,让百姓真正知晓朝廷用意,瓦解谣言。”
“是。”
就在两人商讨细节时,一名宦官急匆匆送来一份密封的军报。
朱标拆开一看,脸色微变。
“先生,你看。”他将军报递给林奇。
军报来自大同边镇。上面说,近来边境哨探发现,原本已被击退的鞑靼部落,又有重新集结的迹象。而且,他们似乎装备了一些……改造过的明军制式兵器,甚至有小股部队尝试使用一种类似火铳的武器,虽然粗糙,但威力不容小觑。
“改造的兵器?火铳?”林奇眉头紧锁,“北元何时有了这等技艺?”
朱标语气沉重:“军报推测,可能是黑水河之战后,流落过去的部分工匠和残破军械被他们利用了起来。虽不成体系,但若任其发展,必成后患。”
林奇看着军报,忽然道:“殿下,臣觉得,此事或许没那么简单。北元擅长骑射,何时对工匠之事如此上心了?这背后,会不会有人……指点?”
朱标一怔:“先生是指?”
“臣只是猜测。”林奇没有点明,但两人都想起了之前研究院技术泄露的种种疑点。
就在这时,又一份八百里加急送至!这次是来自北平燕王府的军报!
朱棣在军报中称,其麾下夜不收(侦察兵)捕获一名鞑靼信使,截获情报显示,鞑靼各部正在秘密联络,似有大规模南侵之意。朱棣请求朝廷速调粮草军械,加强北平等地防务,并“乞允燕藩相机行事,必要时可先发制人,以挫敌锋”。
两份军报几乎同时到达,相互印证,北方局势瞬间显得紧张起来。
朱标的脸色彻底凝重了。南方清丈正值关键时期,北方战端又起苗头。
林奇沉吟片刻:“殿下,燕王此报,看似请命,实则也是要权要粮。北方不可不防,但朝廷也需有所节制。”
朱标点头:“孤明白。当务之急,是核实军情。孤会立刻禀报父皇,并令兵部、五军都督府议处。北疆粮草军械,按需调拨,但各军需谨守防区,无旨不得擅动。”
他看向林奇:“南方清丈,必须加快速度。我们必须在内政上尽快做出成效,才能有足够的财力和精力应对北方可能出现的变局。”
“臣明白。”林奇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南北两线的压力,同时压了过来。江宁的胜利只是短暂的回暖,更深的风暴正在酝酿。
朝堂上的争斗,边疆的军情,交织在一起,考验着这个新兴帝国的韧性和统治者的智慧。
林奇走出东宫,抬头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