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开原卫外五十里,废弃山神庙
残阳如血,洒在破败的山神庙屋顶,瓦片上的青苔泛着暗绿,庙门吱呀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被遗忘的岁月。张诚身着劲装,腰间佩刀,带着四名面无表情的亲兵站在神像前——这是他从麾下精挑细选的绝对心腹,连家人都安置在京城锦衣卫驻地,断无泄密可能。
“动手。”张诚沉声道,目光落在神像底座那道若隐若现的缝隙上。
亲兵立刻上前,撬棍插入缝隙,随着“咔嚓”一声闷响,积满灰尘的底座被撬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暗格。暗格里,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木匣静静躺着,油布上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潮气。
张诚亲自上前,小心翼翼解开油布,木匣打开的瞬间,他的眼神骤然凝固——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本线装账册,封面虽已泛黄,却没有丝毫虫蛀,显然被人精心保管着。
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指尖划过纸面,一行行字迹清晰映入眼帘:“洪武十三年冬,交北元阿速部,步弓两百张,箭五千支,交接于开原卫西三十里老林……”“洪武十四年春,转辽东南麓田庄,腰刀百柄,甲胄五十副,银货由‘兴顺号’中转……”“洪武十四年秋,送女真完颜寨,火铳三十杆,铅弹千枚,接收人‘黑鸦’……”
军械走私的数量、种类、交接时间地点,甚至接收方的细枝末节,都记录得一清二楚。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资金流向栏里,一笔笔白银数额触目惊心,从“裕丰商行”到“同和钱庄”,再到“聚源票号”,看似分散的商号背后,每笔钱的最终去向都指向一个固定代号——“金鳞”。
账册最后几页,用一种特殊的朱砂密码书写,虽未完全破译,但“李府”“上供”“冬狩备礼”等字眼反复出现,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最后的伪装。
“妈的……这群吃里扒外的蛀虫!”张诚狠狠啐了一口,指节因攥紧账册而发白。他迅速将账册重新用油布裹好,贴身塞进内甲,对着亲兵厉声道:“立刻回城!备最快的马,八百里加急,账册必须亲手交给京城蒋指挥使!路上若有半分闪失,你们提头来见!”
亲兵齐声应和,声音震得庙内尘土簌簌掉落。张诚知道,这木匣里装的不是账册,是催命符——催的是那些叛国者的命;也是定海神针——能定住大明北疆的乱局。
金陵,诏狱
深夜的诏狱透着刺骨的寒意,火把在走廊里摇曳,映得墙壁上的刑具忽明忽暗。蒋瓛身着绯色官服,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张诚送来的密匣。他已逐字核对了三个时辰,账册上的记录与周鹏之前的口供严丝合缝,甚至补充了周鹏记不清的细节——比如某次走私军械时,北元接收方的暗语,以及“金鳞”通过地下钱庄转移资金的具体路径。
“来人。”蒋瓛合上账册,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备马,随我入宫面圣。”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朱元璋身着常服,坐在龙椅上,面前堆着周鹏的口供笔录。他一页页翻看,手指偶尔在纸面上停顿,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看寻常的地方奏报。但侍立在侧的蒋瓛,却能清晰感受到殿内越来越凝重的空气——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悸。
账册被轻轻放在朱元璋面前,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成了殿内唯一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终于合上最后一页账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蒋瓛身上,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金鳞’,查实了是谁吗?”
蒋瓛躬身,头低得更沉,低声道:“回陛下,臣已派人核查资金流向与代号关联,再结合周鹏零星供词佐证——‘金鳞’,正是韩国公府的大管家,李福。账册中记录的七笔大额银钱,最终都流入了李福暗中控制的‘同和钱庄’与‘聚源票号’,且有钱庄掌柜的供词为证。”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漆黑的夜空,远处的钟楼传来三更的钟声,沉闷而悠长。
“咱起兵推翻暴元,定鼎天下,给他们封公封侯,赐良田美宅,让他们世代享受富贵。”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像冬日里的寒风刮过骨髓,“可他们呢?拿着咱给的权位,握着咱赏的银钱,背地里却挖大明的墙角,把军械卖给北元、女真,资助咱的敌人!好,很好啊!”
最后两个字落下的瞬间,他猛地转身,眼中已是雷霆万钧,龙颜震怒:“蒋瓛!”
“臣在!”蒋瓛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即刻带人拿人!”朱元璋的声音震得殿内烛火晃动,“凡周鹏供述、账册所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官,一律锁拿下诏狱,从严彻查!韩国公李善长……暂时圈禁府中,没有咱的旨意,不许任何人进出,不许他与外界有半分联系!”
“臣遵旨!”蒋瓛起身领命,转身快步走出殿外,锦衣卫的马蹄声很快从宫门外响起,划破了金陵的深夜。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终于在这一刻,掀起了最猛烈的巨浪。
韩国公府
韩国公府内,灯火通明却一片死寂。书房里,李善长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茶杯早已冰凉,茶叶沉在杯底,失去了往日的清香。他穿着一身素色便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国公,不好了!”管家李福慌慌张张跑进来,脸色惨白,衣衫凌乱,连帽子都跑丢了,“外面……外面全是锦衣卫的暗桩,前门、后门、侧门都被围住了!府里几个在外采买的管事,刚才派人去联系,全都……全都联系不上了!”
李善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没了平日的从容。他知道,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周鹏没扛住诏狱的审讯,而且肯定交出了足以致命的证据。
“慌什么!”他低声喝止,试图维持镇定,“不过是圈禁而已,陛下若没有确凿证据,绝不会轻易动我这个开国功臣。只要府里的人守住口风,外面的账目清理干净,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所谓的“转圜余地”,早已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朱元璋是什么人?杀伐果断,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旦动手,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他现在唯一的指望,是那些与他利益捆绑的官员——兵部的王尚书、户部的赵侍郎、都察院的陈御史,还有地方上那些靠他提拔起来的官员,能为了自保,联合起来弹劾蓝玉、林奇,制造混乱,让朱元璋有所顾忌。
然而,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一名心腹家丁浑身是伤,冒死翻墙进来,跪在书房地上,声音颤抖:“国公……不好了!兵部王尚书、户部赵侍郎、都察院陈御史……还有工部的几个郎中,都被锦衣卫在衙门里当堂带走了!整个金陵官场都乱了,之前那些串联弹劾蓝玉、林奇的官员,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喘,没人敢出来说话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李善长喃喃自语,身体晃了晃,颓然坐回椅子里。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变得惨白。他知道,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势力网,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大势已去。
东宫
东宫书房内,灯火柔和。朱标身着太子常服,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份官员名单;林奇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份新政推行的进度表。两人刚从宫人那里得知锦衣卫大规模拿人、李善长被圈禁的消息,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终于开始了。”朱标率先开口,语气复杂,既有铲除国之巨恶的决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李善长毕竟是开国六公之一,跟着父皇打天下,立过不少功,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林奇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新政进度表上:“殿下,雷霆手段,方能显菩萨心肠。李善长身居高位,却结党营私、走私军械、资敌叛国,罪无可赦。如今他倒台,虽有阵痛,却是推行新政的最佳时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朝局。涉案官员空缺出来的职位,需尽快安排可靠之人接任,确保兵部、户部、都察院这些关键衙门运转不乱——尤其是户部,关系到江南赋税改革与北疆军饷发放;工部则牵扯到水利、屯田新政,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朱标点头,将案前的名单推给林奇:“先生所言极是。孤已连夜草拟了一份名单,上面都是些实干、清廉且忠于国事的臣子,有从地方提拔的能吏,也有在京任职多年、政绩卓着的官员。待明日呈给父皇审定后,便可下旨任命。”
林奇拿起名单翻看,上面的名字他大多熟悉——苏州知府郑士元,清廉能干,在江南推行赋税改革时颇有成效;兵部主事杨靖,熟悉军务,曾多次提出整顿边军的良策;工部郎中茹太素,虽性格耿直,却对水利工程了如指掌。这些人上任,不仅能稳住朝局,更能成为推行新政的中坚力量。
这场清洗,虽惨烈,却也为大明扫清了最大的障碍。一个更高效、更清明、更能贯彻朝廷意志的官僚体系,将在这场风暴后的阵痛中,逐渐建立起来。
诏狱深处
诏狱的审讯日夜不停,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刑讯室的每个角落。在那本铁证如山的账册面前,大多数被捕官员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有人痛哭流涕,将自己参与的走私、贪腐之事和盘托出;有人为了减轻罪责,主动供出同党,甚至牵扯出更多隐藏的罪行。
一条条罪恶的交易链被彻底撕开:从兵部官员挪用军器库物资,到户部官员伪造账目转移银两,再到地方官员为走私军械提供通道;一张张庞大的关系网被连根拔起:上至六部尚书,下至地方知县,甚至连宫中的一些宦官,都与这场叛国大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走私军械资敌、贪腐国库白银、结党营私打压异己、操纵粮价搜刮民脂……桩桩件件,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供词如同雪片般汇总到朱元璋的案头,每一份供词,都像是一把火,点燃了皇帝心中的怒火。他依旧很少说话,只是在每份供词上批下“彻查”“严办”,但殿内的寒气,却一天比一天重。
与此同时,蓝玉从北疆送来的奏报也抵达京城——关于高丽商人崔实的最终调查结果,终于水落石出。锦衣卫在边境线附近的一条山涧中,发现了崔实及其五名核心随从的尸体,身上有刀伤和箭伤,看似遭遇“马匪”劫掠,但验尸官的报告却显示,伤口整齐,手法专业,是典型的杀手所为,且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痕迹,显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李善长、李福及一众涉案官员落网,账册、口供、钱庄记录等证据环环相扣,铁证如山。崔实的生死,早已无法改变这场大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