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当罗隐胸前的伤口被幽州军医以秘制金疮药糊住,裹上厚厚的麻布,疼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神经,但他已无法再等。
李可举的承诺如同悬在濮州头顶的利剑,早一刻兑现,便多一分生机。
清晨,天色灰蒙。
卢龙节度使府邸高大的侧门吱呀开启,一队约二十人的精锐骑兵已在门外列队等候。
他们清一色的玄色铁甲,背负角弓劲弩,鞍侧悬挂着幽州特有的厚重长柄战刀,马鞍旁还斜插着数支投掷用的短矛。
坐下的战马皆是肩高体健的塞北良驹,喷吐着团团白气,马蹄不安地刨着冰冷的土地。
一股剽悍、冷冽、如同出鞘弯刀般的杀气,无声地弥漫在清冷的晨雾中。
为首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身材精悍,眼神锐利如鹰。
他见到被牙兵搀扶出来的罗隐,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如同铁石相击:“罗先生,奉节帅令,护送你南返。请上马。”
语气简洁,毫无客套。
罗隐忍着疼痛,在牙兵的帮助下翻身上了一匹较为温顺的栗色战马。
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在晨曦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幽州城,以及城门楼上那面在寒风中猎猎招展、绣着狰狞“李”字的玄色大纛。
“有劳将军。”
他对着那队正抱了抱拳。
队正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出发!”
蹄声得得,濮州的牙兵护卫和二十余幽州突骑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幽州城的门洞,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寒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牵扯着胸口的伤处,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罗隐咬紧牙关,伏低身体,紧贴着马颈,任由冰冷的疾风灌入肺腑。
一路南下,沿途所见,更让罗隐深切感受到卢龙这台战争机器的恐怖效率。
广袤的河北平原上,无数条小股兵流如同归海的溪涧,正源源不断地向着几个指定的要隘汇聚。
在渡过桑干河时,他们遇到了大队开拔的卢龙步卒。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移动的森林,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河岸的薄冰都在碎裂。
士兵们穿着半旧的皮甲或铁甲,扛着长枪,背着盾牌,沉默地行进,只有军官粗粝的呵斥声和金属的摩擦声在河风中回荡。
辎重车队更是连绵不绝,牛车、马车满载着粮袋、草料、成捆的箭矢和拆卸开的攻城器械部件,在泥泞的道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牲口粪便的味道,以及一种铁锈般的、属于战争本身的浓烈气息。
“让开!让开!前军急行!”
传令兵挥舞着令旗,在队伍侧翼飞驰而过,带起阵阵烟尘。
罗隐他们的骑兵小队灵活地从这支庞大的步兵洪流侧翼掠过。
那队正指着远处地平线上腾起的更大烟尘:“那是李全忠将军的中军,铁骑开道,步卒押后,目标直指贝州(魏博镇北境重镇)。”
罗隐顺着方向望去。
只见那片烟尘之下,隐隐有寒光闪烁,那是重甲骑兵的甲叶反光。
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一股沉闷的、如同山岳移动般的压迫感传来。
那是足以碾碎一切障碍的力量。
那景象,让见惯了厮杀的罗隐也为之屏息。
没有步兵的迟滞,这是一片纯粹的、由铁与血构成的狂潮!
视野所及,官道以及两侧的原野上,涌动着无边无际的黑色洪流。
成千上万的幽州突骑!
他们并未密集列阵冲锋,而是以一种看似松散、实则隐含强大冲击力的雁行阵或锋矢阵型向前推进。
战马皆是肩高腿长的骏马,膘肥体壮,喷吐着浓重的白气,碗口大的铁蹄踏在冻土上,发出闷雷般连绵不绝的轰鸣,大地都在随之颤抖。
骑士们精悍无比,几乎人人身着精良的环锁甲或札甲,甲叶在阴沉的冬日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幽蓝。
他们鞍鞯齐备,鞍侧挂着重型骑弓和满满的胡禄,鞍后横放着长柄的马槊或锋利的弯刀,许多骑士的马鞍旁还悬挂着用于投掷的短矛和近战格斗的骨朵、铁锏。
轻便的圆盾挂在左臂上。
队伍中夹杂着一些驮马,背负着备用的箭矢、干粮和修理甲胄兵器的工具。
整个队伍行进速度极快,却并不混乱。
军官的号令声、战马的嘶鸣声、甲胄兵器的碰撞声,混合着沉重的马蹄声,形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性的交响。
那股剽悍、狂野、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同北地席卷而来的寒流,所过之处,百兽蛰伏,草木低伏。
罗隐他们的五十人小队,在这股钢铁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
他们被引导着避到路边,静静地看着这决定魏博命运的力量从眼前汹涌而过。
罗隐骑在马上,胸口的伤疤在铁蹄踏地的震动下隐隐作痛,但他的目光却异常灼热。
“幽州突骑……”
罗隐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乐彦祯,你的丧钟……已然敲响!”
他猛地一夹马腹,栗色战马嘶鸣一声,冲下土坡,汇入那支等候的五十人小队。
“走!回濮州!”
罗隐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穿透了铁蹄的轰鸣,“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北地的风雷……带回去!”
五十余骑不再停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鹞鹰,再次加速,沿着卢龙铁骑洪流奔涌的相反方向,一头扎向南方那片血火交织的战场,濮州。
朔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罗隐伏在马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和寒意。
他紧贴着马颈,几乎能感受到座下这匹幽州健马滚烫的汗气和急促的心跳。
远方,濮州的轮廓终于在漫天黄尘中显现。
魏博军的营寨连绵不绝,如同一条巨大的绳索,紧紧箍住了孤城濮州。
深挖的壕沟在初春的冻土上划出丑陋的疤痕,新筑的长围土墙虽未合龙,却已显露出狰狞的意图,要将这座城彻底窒息。
土黄色的旗帜在风中懒散地飘动,巡弋的骑兵小队像秃鹫般绕着城墙盘旋,箭楼上冰冷的弩机闪烁着寒光。
“快!”
罗隐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奋力冲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包围圈一处相对薄弱的结合部。
他身后的数十名护卫同样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刀剑出鞘,硬生生在魏博军惊愕的呼喝和仓促射来的稀疏箭矢中撕开了一道缝隙。
濮州城头,了望的士兵显然认出了这拼死突围的小队,吊桥在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急速放下,城门洞开一线!
马蹄踏过吊桥,冲入瓮城。
沉重的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追兵的箭矢和咒骂隔绝在外。
瓮城狭小的空间里,浓烈的血腥味、伤患的呻吟、箭矢钉在木棚上的咄咄声以及弥漫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
城墙砖石上密布着刀砍斧劈的痕迹和暗褐色的血污,几处新修补的墙垛还露着粗糙的木架和未干透的泥灰。
然而,这伤痕累累的城墙依旧巍峨矗立,如同一个遍体鳞伤却筋骨未断的巨人,在寒风中沉默地宣告着自己的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