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花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在那张早已备好的古琴前,缓缓坐了下来。纤纤玉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带起一声低微却清越的颤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嘈杂的、贪婪的目光。
她抬起那双被轻纱半掩的、仿佛蕴着江南烟雨般忧郁的眸子,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被欲望扭曲的脸孔,声音如梦似幻,带着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清冷,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喧嚣:
“怜花偶得一个对子,日思夜想,始终无法对出下联,心中甚为遗憾。今日斗胆,想请诸位才子相助,一解心中之惑。”
她微微一顿,目光里似乎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上联是:天文,天对地,地对天。日月对山川,祥云对瑞雪,暮雨对朝烟,北斗七星三四点,南山万寿十千年。”
话音落定,大厅里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鸣!
“好!好联!”
“妙啊!意境开阔,气象万千!”
“天文地理,包罗万象,这上联着实不凡!”
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们纷纷抚掌赞叹,眼中精光闪烁,仿佛看到了在美人面前展露才华、进而抱得美人归的绝佳机会。富商们则绞尽脑汁,试图回忆起早年读过的几本杂书。就连刚才嚣张跋扈的段公子,此刻也收起了那副令人作呕的轻浮嘴脸,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显然也在搜肠刮肚,试图对出下联,好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拔得头筹。他脸上那份急切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
惜怜花静静地看着台下众生相。那些或狂热、或算计、或绞尽脑汁的眼神,她早已麻木。从被卖入这醉花楼的第一天起,她便知晓了自己的命运。
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洞房花烛、红烛摇曳,将纯洁的自己交付心爱之人的甜蜜与羞涩,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泡影。今夜过后,这副她曾引以为傲的身躯便将属于一个陌生人,然后,或许就是永无止境的“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这三道题,是她为自己残存的一点尊严、一点渺茫的念想所做的挣扎,希望能在那注定的污浊中,抓住一丝虚幻的美好。这是她与老鸨心照不宣的交易。
赵杰看到了惜怜花眼中的忧郁,不知怎么的,刚刚生起的兽欲迅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怜惜,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柔情,心里想的就是把惜怜花紧紧的抱在怀里,呵护她,爱她,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来消却她眼中那那让人心碎的忧郁。
毕竟同是女人,只一会傅明月就从惜怜花出场的震撼中回过了神来,看到赵杰也是楞楞的看着惜怜花,心里刚想鄙视他一下,突然看到他那充满柔情的眼神,芳心不禁微微一颤。
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焦灼。时间一点点流逝,议论声、拍脑门声、纸张被揉皱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人勉强对出下联,却要么词不达意,要么平仄混乱,要么意境全无,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或鄙夷的嘘声。
惜怜花端坐琴前,面上依旧沉静,但那微微低垂的眼睫和放在膝上、无意识绞紧衣角的手指,却泄露了她心底越来越深的失望。难道偌大温城,竟无一人能解她这小小对子么?
就在这略显沉闷的寂静即将再次被焦躁取代时,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响彻大厅,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
“地理,溪对谷,水对山。峻岭对狂澜。柳堤对花苑,涧壑对峰峦。舟横清浅水村晚,路入翠微山寺寒。”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味。
刹那间,整个醉花楼落针可闻!
惜怜花纤细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那双原本沉静如古井的忧郁眼眸,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天文,天对地,地对天。日月对山川,祥云对瑞雪,暮雨对朝烟,北斗七星三四点,南山万寿十千年……”
“地理,溪对谷,水对山。峻岭对狂澜。柳堤对花苑,涧壑对峰峦。舟横清浅水村晚,路入翠微山寺寒……”
她在心中飞快地默念着上下联。天对地,溪对谷;日月对山川,水对山;祥云瑞雪对峻岭狂澜;暮雨朝烟对柳堤花苑;北斗南山对舟横路入……意象相对,平仄相合,意境相生!
上联写浩瀚天象与人间壮景,下联绘幽深地理与田园山寺,一开阔一幽微,一宏大一小巧,竟完美呼应,浑然天成!不仅对仗工整得令人叫绝,更将那山水田园的闲适与禅寺的幽寂勾勒得如在眼前!
这岂止是工整?这简直是神来之笔!她苦思不得的下联,竟在此刻,以如此完美的方式呈现!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惜怜花连日来的阴霾。然而,当她带着这份惊喜和探寻,望向声音的主人时,目光却在触及对方双眼的刹那,再次迷失了。
那不再是台下那些浑浊的、充满赤裸欲望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邃如夜空,却又清澈如山泉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与猥亵,只有纯粹的、几乎能将她溺毙的温柔与怜惜。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眼神,惜怜花却仿佛看到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港湾,一个能让她卸下所有疲惫与悲伤,安心停靠的怀抱。那眼神像一道光,穿透了她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直抵她早已麻木绝望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圈从未有过的涟漪。
她失神了片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直到指尖传来古琴弦的微凉触感,才猛地惊醒。薄纱下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陌生的热意,心跳也失了往日的节奏,怦怦作响。
她慌忙收敛心神,强压下那份异样的悸动,目光终于聚焦在角落那张桌旁,那位身着玄色锦袍、俊逸非凡的年轻公子身上。
他正对着她,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带着善意的微笑。
惜怜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依旧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公子高才!此下联对仗工整,意境深远,与上联珠联璧合,怜花……心服口服。”她微微一顿,目光依旧胶着在赵杰脸上,带着探寻与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冀。
“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这第一题,公子已然通过了。”
赵杰迎着那双仿佛盛着星光的忧郁眼眸,笑意加深了些许,声音清朗如玉:“在下姓赵名杰,姑娘谬赞了。” 他姿态从容,仿佛解出这妙对只是举手之劳。
在惜怜花说出那刁钻上联的瞬间,赵杰的思绪便已飞转。上一世在老头子那堪称移动书库的书房里浸淫的深厚底蕴,此刻成了他最大的依仗。
老头子那句“要做就做顶级的品花人,没点墨水只能算下三滥的采花贼”的教诲犹在耳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他哪一样不是被老头子逼着练到了精通?这十年虽生疏了些,但底子仍在。一个对子,于他而言,不过是片刻的沉吟,便已是成竹在胸。
然而,他并未急于表现。他像一位耐心的猎人,静静地观察着场中那些“才子”们的窘态,看着他们抓耳挠腮,看着他们强凑出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下联。直到场中再无一人能勉强应对,直到惜怜花眼底那抹失望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哀伤,他才在万众瞩目之下,掷地有声地抛出了那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赵杰……” 惜怜花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薄纱下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然而,这和谐的一幕,落在台下众人眼中,却如同滚油里泼进了冰水!
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角落里的赵杰。
段公子的脸更是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赵杰,眼神阴鸷,手中的折扇几乎要被捏碎。他费尽心机想在美人面前露脸,结果风头全被这半路杀出的家伙抢了去!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