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主任捧着那份报告,手抖得和得了帕金森一样。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把自己关在靠山屯大队部的办公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啃。
办公室的窗户纸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往里灌,可他身上却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热汗。
越看,心跳得越快。
越看,后背的汗毛就竖得越直。
报告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哆嗦。
这哪里是什么技术报告?
这他娘的是一份治国平天下的策论!
从拖拉机的技术细节,到农业合作社的推广模式,再到以点带面,实现全县农业机械化的五年构想……一环扣一环,一层套一层!
钱主任本来以为王昊只是个手眼通天的能人,能搞来稀罕东西。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哪是能人?
这是一个运筹帷幄的战略家!是一个能指点江山的妖孽!
“人才!天塌下来的人才啊!”
钱主任激动地一拍大腿,再也坐不住了。他抓起报告,疯了一样冲出办公室,直奔王昊家的院子。
他要立刻!马上!把这份报告通过公社的正式渠道,一级一级地上报!盖上公社的红章,送到县里去!
他要为王昊请功!为靠山屯请功!为他自己,请一份天大的功!
他已经能想象到县里那帮领导,看到这份报告时,眼珠子都会掉出来的样子!
“王昊同志!我的好同志!成了!咱们成了!”
钱主任人还没进院,那破锣似的嗓门就先传了进去。
可他这份冲天的热情,却被王昊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王昊正躺在院里的躺椅上晒太阳,苏婉给他剥了个橘子,他张嘴“啊”地接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听完钱主任打了鸡血似的计划,慢悠悠地把嘴里的橘子咽下去,才懒洋洋地开了口。
“钱叔,你是不是高兴得有点早了?”
一句话,让钱主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王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说:“这报告,要是按你说的正常流程走,你猜,它会先落到谁的办公桌上?”
钱主任愣住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县里的组织架构。
管农业、管工业、管商业……
一个名字猛地从他脑子里跳了出来,让他背后瞬间冒出了一层冰冷的白毛汗!
刘副县长!
那个主管工业生产和物资调配的刘副县长!
而刘副县长的亲内弟,那个叫周扒皮的供销社主任,前不久才在王昊手上栽了个大跟头,现在还关在局子里捡豆子呢!
钱主任的嘴唇开始哆嗦,刚刚还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此刻“唰”的一下就白了。
王昊的声音不大,却像是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口上。
“这份报告,要是落到他手里,你猜会有什么下场?”
“最好的结果,是这份报告被他压在文件柜最底下,石沉大海,永不见天日。”
“最坏的结果……”王昊停顿了一下,才幽幽地说:“人家拿着咱们的技术,换个名字,就成了他领导有方、技术革新的功劳。而咱们,私自拼装机械,扰乱生产秩序,还得背上一口‘非法制造’的大黑锅。”
“到时候,拖拉机被没收,人被抓走批斗,钱叔你这个公社主任,怕是也脱不了干系吧?”
钱主任腿一软,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他怕了。
他是真的怕了!
他只看到了天大的功劳,却忘了这功劳后面,还藏着能把人活活吞了的豺狼!
“那……那可怎么办啊?”钱主任急得满头是汗,六神无主地看着王昊,“总不能让这么大的功劳,就这么烂在咱们自己手里吧?我不甘心!我死都不甘心!”
王昊看着他那副快要急哭了的样子,这才慢悠悠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他拍了拍钱主任的肩膀。
“正常的路走不通,咱们就走走不正常的路。”
“咱们绕过底下这帮阎王爷,直接把状,告到天庭上去!”
钱主任没听懂。
王昊这才抛出了自己的计划:“钱叔,我听说,你以前当兵的时候,是给现在县里的一把手,张远山老县长,当过警卫员?”
钱主任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那是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履历。
王昊接着说:“那就行了。你找个机会,别通过办公室,也别通过秘书,就用你老部下的身份,私下里,把这份报告,亲手交到张县长本人的办公桌上!”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政治赌博。
绕过所有中间环节,直接找一把手。
这在官场上,叫“越级上报”,是犯大忌讳的!一旦被捅出去,他钱富贵就是“无组织无纪律”,政治前途当场就得完蛋!
钱主任的内心,剧烈地挣扎起来。
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锦绣前程。
就在他犹豫不决,天人交战的时候,王昊对着屋里喊了一声。
“媳妇,把给钱叔准备的礼物拿出来。”
苏婉很快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上,放着两瓶用白瓷瓶装着的白酒,上面连个标签都没有。
旁边,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
王…
王昊指了指那两瓶酒:“钱叔,这是我自己泡的药酒,强身健体。你拿回去给老爷子喝,对他的老寒腿有好处。”
他又指了指那张纸。
“这是我一个长辈传下来的方子,专门调理您身上那些陈年旧伤的。白素心同志看过了,说方子没问题,对症。”
钱主任看着手里的东西,感受着王昊那份沉甸甸的“诚意”,鼻头一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送礼了。
这是在告诉他,你的家人,你的身体,你的未来,我都替你考虑到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死死地捏着手里的酒瓶和药方,像是捏住了自己下半辈子的命运。
他猛地一咬牙。
赌了!
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这份天大的功劳,也为了安丰县几十万老百姓的将来!
他娘的,老子今天就陪你这个妖孽,疯一把!
安丰县,县委大院。
县委书记兼县长,张远山,正对着桌上一份全县秋粮产量的汇总报表发愁。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产量,产量,又是产量!
年年喊口号,年年搞动员,可这地里刨出来的粮食,就是不见涨。
再这么下去,别说去市里开会脸上无光,他这个县长,恐怕都要当到头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他的老部下,现在红旗公社的主任钱富贵,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老首长,我……我来跟您汇报一下近期的思想工作。”
张远山放下手里的报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钱富贵这个兵,他还是有印象的,打仗的时候是个好手,就是脑子不太灵光。
钱富贵汇报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神秘兮兮地放到了张远山的桌上。
“老首长,这是我们公社同志搞出来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您一定要亲自看,千万别让秘书经手。”
说完他敬了个军礼,就匆匆退了出去。
张远山起初并没在意。
下面公社三天两头送报告,十份有九份都是吹牛不上税的。
他拿起那个牛皮纸袋,随手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了那份厚厚的报告。
《关于靠山屯农机互助小组的技术革新报告及对全县农业发展的几点构想》
好大的口气!
张远山心里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翻开了第一页。
可当他的视线,落到那几张用鸭嘴笔画出来的、比县机械厂的工程师画得还专业的拖拉机总装图和零件分解图时,他那靠在椅子上的身体,猛地坐直了!
他迅速戴上桌上的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
从拖拉机的每一个齿轮,到离心式水泵的叶轮弧度,再到风力打谷机的传动结构……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他那双握着报告的手,也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这不是报告!
这不是他娘的报告!
这是安丰县农业的未来!
这是能让全县几十万老百姓吃饱饭的屠龙之术!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末尾那段用秀丽字迹写下的“我们愿意将这一点小小的成果,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组织,奉献给人民”时,这位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老革命,眼眶,竟然猛地红了。
他“啪”的一声,狠狠一拍桌子!
那巨大的声响,把门外正在打瞌睡的秘书吓得一个激灵。
张远山对着门外,用一种近乎咆哮的音量,发出了他上任以来最紧急的一道命令。
“通知!通知所有在家的县委常委!半小时后,三号会议室,召开紧急扩大会议!”
“一个都不准缺席!”
整个县委大院,因为这份来自偏远山村的报告,瞬间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