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早那句“我该回去了”说得很轻,带着一种梦醒后的恍惚和挥之不去的倦意。她用手撑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动作间透露出身体透支后的绵软。
林眠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远处一棵叶子快要掉光的梧桐树上,仿佛在研究它的枝桠走向。
两人之间再次被沉默填满,但这次的沉默不再紧绷,反而流淌着一种经过深夜危机和清晨交谈后,难以言喻的微妙缓和。
苏早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外套和头发,试图重新拾起一些平日里惯有的仪态,但那眼底的疲惫和微微佝偻的肩膀,却暴露了这只是徒劳。她转向林眠,想说句告别的话,比如“谢谢你的夜宵”或者“今天麻烦你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客套词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和疏远。
就在她斟酌词句的短暂间隙,林眠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没什么起伏,但说出的话却让苏早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道:
“下次再睡不着……”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继续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出了后半句:
“……可以给我打电话。”
苏早彻底怔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眠线条冷淡的侧脸。给她打电话?在睡不着的时候?这……这算是什么提议?
还没等她消化完这个过于突兀的邀请,林眠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认真的笃定:
“我念代码给你听。”
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又加了一句:
“比数羊管用。”
“……”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早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茫然,再到一种极力压抑却终究没能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极其短促的气音。
“噗——”
她笑了。
不是那种职场应酬式的礼貌微笑,也不是听到笑话后的开怀大笑,而是一种被某种极其荒谬、却又莫名戳中内心柔软处的提议所触发,无法自控的、带着疲惫沙哑的轻笑。
这笑声很轻,很快就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但她眼角却因为这一笑,微微挤出了几道细小的纹路,连日来笼罩在眉宇间的沉重和焦虑,似乎也被这短暂的笑意冲淡了一丝。
念代码?比数羊管用?
这大概是苏早这辈子听过最古怪、最不像安慰的安慰,和最不着调、最不可能的承诺。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深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打电话给林眠,电话那头传来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开始念诵一行行天书般的代码……那画面太美,她简直不敢细想。
可奇怪的是,这个荒谬的提议,配上林眠那一本正经说出这话的表情,竟然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仿佛压在心口的巨石,被一个轻飘飘的、甚至有些好笑的羽毛给撬动了一下。
她止住笑,抬手擦了擦笑出来的些许生理性泪水,看着林眠。他依旧看着那棵梧桐树,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但苏早却从他看似平淡的侧影里,捕捉到了一种笨拙的、试图表达善意的姿态。
他或许并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懂得那些华丽的辞藻和温暖的拥抱。他只能用他自己最熟悉、最信赖的东西——代码,以及他那雷打不动的睡眠——来试图为她提供一个……解决方案?
尽管这个方案听起来如此可笑。
可这份笨拙,在此刻,却比任何精雕细琢的安慰都更让苏早觉得……真实,和一丝微弱的暖意。
“好啊。”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和沙哑,“如果我下次真的失眠到需要听代码催眠……就打给你。”
她没有说谢谢,因为这个承诺本身,以及它带来的这片刻的笑意,已经超出了简单感谢的范畴。
林眠这才将目光从梧桐树上移开,短暂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嗯。”
没有多余的废话。
一次笨拙的安慰,一个看似玩笑的承诺。
却像是一道微光,穿破了苏早内心因疲惫和焦虑凝结的厚重冰层,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却真实存在的痕迹。
她再次说道:“那我先走了。”
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切实的轻松。
林眠“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苏早转身,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清晨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步伐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林眠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融入早起的人流,直到消失不见。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然后,也转身,朝着自己出租屋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他需要回去补个觉了。毕竟,扞卫睡眠,是他的第一要务。
至于那个关于“念代码”的承诺……
他当时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比起数那些虚无缥缈的羊,逻辑严谨、结构清晰的代码,或许更能让一个过度活跃、充满焦虑的大脑平静下来。
至于苏早会不会真的打来……
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现在,只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