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个问题,如同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房间里温和的表象,直抵人心最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
茶香依旧,却带上了一丝凛冽的寒意。
“鉴微”之下,高士安那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情绪风暴前所未有的剧烈。
那是一片混杂着审视、期待、警惕与一丝若有若无杀机的漩涡。
这是一道必答题。
更是一道送命题。
林昭心中雪亮,府尊大人问的,并非自己拜在明面上的恩师魏源,而是那个可能存在于暗处,教会自己这身城府的幕后高人。
林昭那双悬在半空中的小短腿,停止了晃动。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头,迎着高士安锐利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
“回府尊大人,学生有授业解惑的恩师,便是越城县的县尊魏大人。”
此言一出,高士安的眼神微微一凝,显然没想到林昭会如此坦白。
“但学生身后,并无大人所想的那种,能在背后指点江山、谋划全局的名师。”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精准的点穴,直接将皮球踢了回去。
既坦诚了自己有老师,又明确否认了有幕后黑手,堵死了高士安所有后续的试探。
接着,不等高士安消化这其中的深意,林昭继续说道:
“若论真正的师长……”
他伸出稚嫩的手指,指了指桌上的茶杯,又指了指窗外的天空,最后,落在了自己的心口。
“这世间万物,皆是文章。”
“圣贤典籍,字字是师。”
“学生愚钝,读过的书,见过的理,便都藏在了这里。”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读得多了,见得多了,便如同有万千师长在耳边日夜教诲。”
“有些道理,不是学生想出来的。”
“是书上的圣贤们,替学生想好了的。”
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
既解释了自己超乎寻常的早慧,又将一切归功于读书明理,不动声色地捧了天下所有读书人,更捧了以教化为己任的知府高士安。
高士安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了林昭足足十个呼吸的时间。
终于,他眼中的锋芒缓缓收敛,如同宝剑入鞘。
那股逼人的压力骤然消散。
“哈哈哈……”
高士安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欣赏。
他没有再追问。
因为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这个回答,本身就已经证明了林昭拥有他最想看到的东西——在泰山压顶之下,依旧能保持清醒,并给出最完美回答的头脑。
这比任何“名师”都更可靠!
“好一个万物皆是师!”
高士安抚掌赞叹,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他端起茶杯,示意林昭也饮茶,房间里的气氛重新变得温和起来。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试探,只是一场错觉。
然而,林昭刚端起茶杯,高士安一句貌似闲谈的话,又轻轻地飘了过来。
“说起来,你老师魏源,当年在京城也是这般才华横溢,名动一时。”
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可惜啊,过刚易折。他那性子,在官场上太吃亏了。”
高士安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窗外,余光却像钩子一样,牢牢锁在林昭的脸上。
“你与他为学,可觉得……他的学问,有何不妥之处?”
又是一道陷阱!
比刚才那道更加阴险,因为它直指人心,考验的是忠诚与智慧。
说老师的不是,是为不忠。
替老师辩护,就是认同“过刚易折”,是为不智。
林昭的心沉了下去。
这位府尊大人,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放松。
他放下茶杯,小脸上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困惑,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回大人,学生愚钝,不知恩师的学问有何不妥。”
他先是表明了立场,忠于师门。
高士安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沉了一下,耐心等着他的下文。
林昭的小脸上困惑不减,继续道:“恩师常教导学生,为学,当如昆山之玉,需千锤百炼,去芜存菁,方能显其温润。为官,当如中流之砥柱,需刚正不阿,激浊扬清,方能定国安邦。”
这番话,句句都是圣贤道理,字字都在为魏源辩护,将那“过刚”的性子,描绘成了“刚正”的风骨。
高士安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孩子,是要跟他硬顶到底?
就在这时,林昭话锋一转,小小的身子微微前倾,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孩童的真诚与自谦:
“只是,学生天资鲁钝,非是美玉良才,不过是山野间一块顽石罢了。”
他说到这里,那双悬在半空够不着地的小腿,无意识地轻轻晃了晃,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顽石不求雕琢成器,登堂入室。”
“只求能被铺在路基之下,垫在泥泞之中,承过往之车马,助高楼之安稳。”
“虽蒙尘,却也算有了用处。”
他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高士安略显错愕的脸。
“恩师是昆山玉,是国之砥柱”
“学生是铺路石,是屋之基石”
“玉有玉的用法,石有石的本分。学生以为,这……并无不妥。”
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维护了恩师“玉”之高洁,又表明了自己“石”之卑微与实用。
这哪里是一个六岁孩童的回答?
这分明是一个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五十年的老吏,才能悟出的安身立命之道!
高士安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连腿都够不着地的孩子,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房间里那股逼人的压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烟消云散。
“哈……哈哈……”
“好!说得好!”
他放下茶杯,亲自又提起那把紫砂壶,给林昭那空了的茶杯里斟满了茶。
“昆山玉虽美,却也易碎。铺路石虽卑,却能承载万钧之力,通达天下!”
高士安的目光灼灼,带着一丝长辈点拨后辈的欣慰.
“你这孩子,比你老师……看得更远,也更透彻!”
他长叹一口气,身体彻底靠在椅背上,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语气也随意了许多。
“你当真以为,凭你老师那茅坑里石头一样的又臭又硬的脾气,能在县令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待这么多年?”
林昭心中一动,抬眼看去。
只听高士安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感慨地说道:
“若非老夫这几年在背后,替他挡了些明枪暗箭,周旋了几回,他那身官袍,怕是早就被人给扒了!”
“他魏源是块好钢,可好钢用错了地方,不是被磨断,就是被掰弯。”
“老夫能做的,也只是让他这块钢,别那么快就被人当废铁给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