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冯清山站起的身子顿了顿,随即坐回原位。
他收敛了脸上所有神情,只剩一双眼睛盯着堂下的少年,目光森冷。
“妖言惑众!”
两个字,如寒铁出鞘。
冯清山一拍惊堂木,巨大的声响震得府衙梁柱嗡嗡作响。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秀才!”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威严:“国朝法度,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置喙!
布业之乱关系国计民生,自有朝廷圣断,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
“将新式织机图纸公之于众?颁行天下?”冯清山声音更冷。
“你可知此举若行,天下工坊一拥而上,届时劣品横行、秩序大乱,你一个秀才,担得起这个责吗?!”
“你这是嫌江南还不够乱,想让整个大晋都烽烟四起?!”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狠狠抽在众人心头。
堂下那些商贾,刚才还对林昭的言论感到震惊,此刻全都变成了惊恐。
他们看向林昭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妄议国策,蛊惑上官,其心可诛!”
冯清山眼神冰冷,断然下令:“来人!”
两名京营锐士应声而出,甲叶碰撞,声音冰冷。
“将此狂生拿下!暂时收押,听候再审!”
此令一出,满堂哗然!
“大人!”魏源霍然起身,脸上写满焦急。
他怎么也想不到,冯清山竟会是如此反应!
然而他刚一开口,冯清山那冰冷的眼神便扫了过来。
那眼神里没有解释,只有警告。
一个眼神,就让魏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瞬间明白,冯清山手持圣上密旨,此刻在这荆州府,他说了算。
自己若强行求情,非但救不了林昭,反而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林昭!”
赵恒更是目眦欲裂,下意识就要上前,却被魏源一把按住。
“不要冲动!”魏源低声喝道,手上力道大得让赵恒手臂都感到疼痛。
赵恒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两名走向林昭的禁军。
他明白了!
冯清山这是要抢功!他要将林昭这石破天惊的计策据为己有,然后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自古以来,官场之中,这种事屡见不鲜!
面对这一切,身为风暴中心的林昭,却平静得可怕。
从冯清山厉声呵斥那一刻起,他脸上就没有出现过一丝慌乱。
他只是静静站着,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两名禁军一左一右,冰冷的手甲已搭上他的肩膀。
就在即将被带下去的那一刻,林昭忽然转过头,看向堂上端坐的冯清山。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求饶。
他只是用极为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笃定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大人,堵不如疏。”
“可若江河改道,谁来修新堤,谁又来掌新船呢?”
这句话声音不大,在嘈杂的公堂上几乎微不可闻。
但冯清山听见了。
他那如万年寒冰般的脸上,眼皮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林昭被带下去了。
公堂之上,冯清山宣布明日再审,便拂袖而去,留下满堂惊魂未定的人们,和一颗颗沉到谷底的心。
……
林昭被带到府衙后院一处偏僻的厢房。
这里虽称不上舒适,但也算干净整洁,屋内摆着简单的桌椅和茶具,门外有两名禁军守着。
比起大牢,这里更像是暂时羁押待审之所。
林昭从容坐下,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冯清山,这位铁面御史,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也更谨慎。
公堂之上的雷霆震怒,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他看的。
那是在告诉他:你的计策,我听懂了,但也看到了其中的风险。
所以在拿出真正的解决方案之前,你林昭,以及你这个惊天动地的计策,必须被我牢牢控制在手里。
收押,不是惩罚,而是保护。
也是施压。
入夜后,魏源亲自来到厢房,低声告知林昭,冯大人要单独见他。
片刻后,冯清山换下官袍,只着常服,在心腹护卫的引领下进了院子。他让护卫守在院外,独自推门进来,魏源则留在门外把风。
房内只剩他们二人。
冯清山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声音平淡:“现在这里没有都察院御史,也没有荆州府秀才。”
“本官想知道,你那句公之于众,颁行天下,究竟是少年人的狂悖之言,还是……你真的想好了后续?”
他坦然承认:“你下午在公堂上的那番话,确实是石破天惊的阳谋。
但这个阳谋,太过理想,也太过可怕。
一旦施行,其后果,你担不起,魏源担不起,本官……也担不起。”
冯清山的目光此刻不再冰冷,而是变得深邃。
“本官真正想知道的,不是你那个听起来足以名留青史的空泛口号。”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而是你敢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你到底,还藏着什么?”
冯清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就算朝廷真的采纳你的建议,颁行图纸。
但你比我更清楚,没有统一的材料,没有标准的工艺,没有精密的量具,天下万千工坊仿制出来的,只会是无数种奇形怪状的残次品。”
“到那时,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因为巨大的资源浪费和民间信用的破产,造成更大的混乱。”
“那才是真正的,无可挽回的国本动摇!”
他盯着林昭,目光锐利:“你既然能提出江河改道的问题,就一定想好了解决方案。说吧,你的新堤和新船在哪?”
听着冯清山这番话,林昭缓缓放下茶盏,抬起头来,眼中带了几分笃定。
他知道,从献出织机图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这个问题。
等一个真正看懂他谋划的人,主动开口。
真正的牌局,不是在公堂之上。
而是在这间厢房之中。
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