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既定的那一刻,厢房内三人的目光各有深意。冯清山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官袍,转身离去时步履沉稳而坚定。
回到书房,他没有半分犹豫,提笔便写就两份文书。
一份,是加盖了他私人印信与都察院公印的八百里加急奏折,直呈京师,送往张阁老的案头。
另一份,则是以他巡查御史的身份,与荆州知府魏源联名下发的公文。
公文以试验新政,与民更始为名,正式在荆州府全境之内,设立煤务总办处,由魏源亲领,赵恒为副手,负责统筹。
同时,向全府公告,官府将颁行一种改良织机图纸,并推广一种名为蜂窝煤的新式燃料及配套炉具,用以安抚流民,重振民生。
两道命令一下,整个荆州府衙瞬间变成了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
数匹快马载着红翎信使,在禁军开道下飞驰出府衙。街上早起的小贩们还未反应过来,马队已经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一地尘土和几声惊呼。
赵恒捏着那份任命公文,手在微微颤抖。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林昭时,那个瘦弱的少年在书院里低调谦和的样子。
再看看眼前这盘牵动朝野的大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位林兄。
他苦笑着开口:“林兄,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人是神。”
林昭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我只是一个想安稳读书的秀才罢了。”
……
与此同时。
江南,某处不知名的幽深宅院。
这里没有寻常大户人家的喧嚣,只有落叶飘零的萧索。
密室里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和纸墨的气息,一盏青铜宫灯在角落里跳动着微弱的火光,将紫檀木屏风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座黑色的山。
空气中有种凝滞的压迫感,连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屏风外,一个身着灰袍、面容普通的男人正躬身跪地,他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地面,一动不动。
正是明德社内,负责江南布业全局的灰袍先生。
灰袍先生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膝盖传来阵阵刺痛,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脊背已经渗出了冷汗。
密室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每过一息,他心里的恐惧就重一分,到最后,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他刚刚汇报了荆州府的变故,冯清山驾临、林昭献策、煤务总办处设立,还有那个将改变天下的蜂窝煤。
每说一句,他的声音就低一分,说到最后,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额头的冷汗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们明德社耗费巨资,布下天罗地网,好不容易才从林昭那里买来的新式织机,本以为是独吞天下的利器,转眼间,就要变成人人可得的寻常物。
而始作俑者,正是那个被他们列入甲字号观察名录的少年,林昭!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这是釜底抽薪的毒计!
灰袍先生想起三年前,有个分舵主因为一笔生意失误,被青主召见后再也没出来过。
后来有人说,那分舵主的家人也都消失了,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这次的失误,可比那次严重百倍。
他甚至能预见到,自己和整个荆州分舵的下场。
就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中,屏风之后,忽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呵呵……”
灰袍先生的身体僵住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青主不是应该暴怒吗?
怎么会笑?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满脸困惑。
这笑声听起来不像是动怒前的冷笑,反而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意味。
是赏识?还是……别的什么?
“好一个林昭。”
屏风后的声音带着笑意,“金蝉脱壳,借刀杀人……不,这小子玩的比这更高明。
他是在移花接木,把我们从敌人变成了……合作者。”
灰袍先生愣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试图从青主的语气里听出点什么。
“青主,属下愚钝……林昭此举,分明是断了我们的财路,把我们的底牌都献给了朝廷。
这……难道不是背叛?”
“背叛?”
青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反问。
“不。”
“他不是在背叛我们,他是在给我们……送上一份更大的礼。”
灰袍先生的脑子彻底宕机。
礼?
把足以让明德社万劫不复的屠刀,递到朝廷手上,这算哪门子的礼?
“你只看到了布,却没看到布之外的东西。”
青主的声音传来,语气平静,却让灰袍先生不敢再出声。
“冯清山是帝师门下,代表的是朝廷最顶层的意志。林昭将简化版的图纸献上,看似断了我们的垄断。
实则,是把我们从与万民争利的恶霸身份,变成了被朝廷借鉴、学习的先行者。”
“官府推广三四倍工效的织机,我们掌握十倍工效的。
从此,我们不再是被追捕的对象,而是被默许的领先者。
更妙的是,有了官府的背书,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把手伸进更多原本碰不到的地方。”
灰袍先生愣在原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原以为林昭是在掀桌子,现在才明白,人家是在重新定规矩,而且还给明德社留了一个位置。
这个少年……真的只有十一岁?
“这,只是那份小礼。”
青主的声音里,兴奋之意越发明显。
“真正的大礼,是那个叫蜂窝煤的东西。”
“黑煤变白煤,无烟,热力惊人,成本低廉……”
“你难道还没看明白吗?织机,只是器物。而煤,是驱动未来一切的根本!”
“是能源!”
“有了它,北地的边军冬天将不再受冻,战力倍增;有了它,北方的城池将不再为取暖发愁,人口可以大规模聚集。
有了它,手工作坊的炉火可以日夜不息,产量数倍于从前!”
青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灰袍先生能听出来,这位一向沉稳的首领,此刻是真的动心了。
“这东西,将掌控未来天下的工业、军事、民生!”
“林昭用一个阳谋,撬开了一个比江南布业大百倍的市场。
而且,他还特意给我们明德社留了头一张入场券。这小子……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灰袍先生愣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思绪终于理清了。
原来如此……
原来林昭从一开始就是在下这盘更大的棋。
他用简化织机这个小利,安抚了天下百姓和朝廷,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却用蜂窝煤这个真正的大利,撬动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市场,引诱着所有顶级玩家入局!
而明德社,凭借着遍布天下的网络和雄厚的资本,无疑是这个新牌局里,最有资格与官府分庭抗礼的玩家!
“传令下去!”
青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全力配合荆州府的煤务推广。他们要炉子,我们就造最好的炉子。
他们要运煤,我们就把煤送到大晋的每个角落。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记住,我们要做的不是帮手,而是掌控者。
等时机成熟,这条煤业的命脉,终究要握在我们手里。”
“是!”
灰袍先生重重叩首,声音里还带着些许颤抖。
他抬起头时,眼中的恐惧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还有……”
青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把林昭在观察名录里的等级提到最高,派我们最好的人去荆州。”
青主停顿了一下,“记住,不是监视,不是威胁。我只想知道……这个孩子接下来还会给本座多少惊喜。”
屏风后,青主的身影一动不动,但灰袍先生知道,这位首领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了那个远在荆州的少年身上。
“我对这个少年很感兴趣。”青主的声音里带着玩味。
“他给我们送来了一份大礼,却不知道自己打开的,是一扇什么样的门。
我倒想看看……这个十一岁的孩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