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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的秋阳本该和煦,此刻却照得城郊一片萧瑟。洪涝过后的田地满是泥泞,庄稼尽数烂在地里,百姓们本就靠着微薄的赈济粮苟活,可赵珩为凑齐驰援黔南关的十万石粮草,一道圣旨下去,不仅掏空了官宦世家的粮仓,更连百姓仅存的口粮都被强行征调。

“家里最后半袋米都被抢走了!孩子快饿死了!”城郊村落里,妇人抱着啼哭的幼子,瘫坐在空荡荡的粮仓前痛哭。汉子们攥着锄头,眼底满是绝望——洪涝没淹死他们,征粮的差役却要逼死他们。

绝望蔓延之下,流民开始聚集。起初只是三五成群乞讨,后来人数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涌向周边县衙。“打开粮仓!给我们活路!”震天的呼喊声中,流民们撞开县衙大门,打砸抢烧,将县太爷的府邸翻得底朝天,粮仓被撬开,发霉的稻谷被哄抢一空。更有甚者,一把火烧了县衙的文书卷宗,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消息传回应天府时,赵珩正在奉天殿焦急等待黔南关的消息,闻言猛地拍案而起,龙袍扫过案几,奏折散落一地:“反了!一群流民也敢作乱?传朕旨意,命京畿禁军副统领率三千兵马,即刻镇压!务必三日之内平定暴乱!”

禁军披甲上阵,直奔暴乱的县衙。可流民们早已红了眼,他们手持锄头、扁担,甚至削尖的木棍,与禁军对峙。“我们只是要口饭吃!”一名老者拄着拐杖,挡在流民前面,“皇帝要救黔南关,难道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禁军士兵看着眼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有的甚至是半大的孩子,握着长枪的手微微颤抖——他们大多出身农家,怎忍心对饥民下手?副统领虽厉声呵斥,命令进攻,可士兵们动作迟缓,阵型散乱。流民见状,愈发奋勇,竟凭着人多势众,将禁军逼退数里,不少士兵的长枪被夺走,甚至有禁军士兵悄悄放下兵器,混入流民之中。

三日后,镇压失败的消息传回应天府。赵珩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鲜血差点喷出来,指着殿外怒斥:“废物!连一群流民都镇压不了!”可他心里清楚,禁军士兵心存不忍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流民越聚越多,从周边县衙蔓延到应天府城郊,声势越来越大,三千兵马早已杯水车薪。

奉天殿内,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户部尚书周廉跪在地上,声音嘶哑:“陛下,流民暴乱皆因征粮过急,民不聊生啊!如今唯有暂停征粮,开仓放赈,才能平息民怨!”

赵珩脸色铁青,却犹豫不决——暂停征粮,黔南关的援军就没了粮草;不暂停,流民暴乱只会愈演愈烈,甚至可能危及应天府。内忧外患之下,这位刚愎自用的皇帝,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的恐慌。

奉天殿内的金砖地面,被赵珩狠狠踹翻的鎏金香炉砸出一道裂痕,香灰混着碎瓷片飞溅,溅到阶下百官的官袍上,没人敢动。他盯着镇压失败的奏报,眼底血丝密布,喉间嘶吼如困兽:“连坐!给朕推行连坐法!”

“陛下三思!”户部尚书周廉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着金砖,声音嘶哑,“流民本是走投无路才作乱,连坐只会逼得更多百姓反啊!”

“反?他们敢!”赵珩一脚踹在周廉肩头,老臣踉跄着撞在殿柱上,嘴角溢出血丝。皇帝的目光扫过百官,狠厉如刀,“传朕旨意:凡参与暴乱流民,株连三族,男丁斩立决,妇孺贬为奴;周边村落若敢藏匿流民,一户作乱,全村抄家!另外,命地方官加倍征粮——暴乱毁了的粮仓,得从百姓身上补回来!”

旨意一下,应天府周边瞬间成了人间炼狱。禁军带着差役挨家挨户搜查,刀光剑影里,哭喊声日夜不绝。城郊张家庄,只因有人曾给流民递过半个窝头,便被指认为“藏匿同党”,禁军破门而入时,妇人抱着三岁幼子缩在床底,被拖出来时,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却被差役一把夺过,摔在地上——“反贼的孽种,留不得!”

奉天殿的狠旨如惊雷滚过应天府周边,连坐法的阴影与加倍征粮的搜刮,让本就走投无路的百姓彻底放弃了挣扎。他们不敢滞留城郊,更不敢靠近重兵把守的应天府,只能背着磨破的行囊,扶着颤巍巍的老人,牵着面黄肌瘦的孩童,朝着唯一没被禁军封锁的西边踉跄挪动。

逃亡的队伍越拉越长,像一条匍匐在黄土路上的残破长蛇。衣衫褴褛的汉子扛着断裂的锄头——那是他们最后的防身之物,妇人用补丁摞补丁的破布裹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乳头早已被吮得红肿渗血,却依旧要一边走一边哄着哭啼的孩子。白发老人拄着枯木拐杖,每走一步都要晃三晃,草鞋鞋底早已磨穿,脚掌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血珠渗出来,在黄土路上留下一串细碎的暗红痕迹。孩子们大多光着脚,小腿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红肿和树枝划伤的血口子,饿了就揪野草充饥,渴了就喝沟渠浑水,只能咬着牙,朝着西边那片模糊的天际挪去。

此时的靖安王府书房内,茶香袅袅。靖安王沈伯山端着青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与对面的世子沈砚闲聊:“近日郡内秋收还算顺利,就是西边荒田还得再想想开垦的法子。”沈砚执壶为父亲续上茶,笑道:“儿子已让人拟了引水方案,等过些时日便可动工,正好能安置些闲散农户。”

父子俩正说着,一名斥候浑身尘土地闯进来,单膝跪地急声道:“王爷!世子!应天府八百里加急密报!陛下强征粮草驰援黔南关,引发流民暴乱,如今推行连坐法屠剿,数万百姓正往西逃亡,不出十日便会抵达靖安郡!”

茶香瞬间被急促的气息冲淡。沈伯山脸色一沉,放下茶杯站起身,沈砚也收了笑意,玄色锦袍扫过桌沿,眼神凝重起来。“竟闹到这般地步?”沈伯山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应天府的位置,语气沉声道,“赵珩刚愎自用,为救黔南关不顾百姓死活,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沈砚接过斥候递来的密报,快速扫过,抬头对父亲道:“父亲,流民将至,靖安郡不能拒之门外。不如趁此机会,发布榜文招收流民——青壮可开垦荒田、入工坊做工,老弱妇孺妥善安置,既解了流民之困,也能为郡城添些人力。”

沈伯山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颔首道:“好!就依你的意思!动用王府粮仓和医馆,务必让流民有饭吃、有地方住、有伤能治!”他转身对心腹下令,“传我父子令,即刻拟定榜文,贴遍郡城四门及沿途要道!谁敢阻拦或哄抬物价,以王府律法严惩不贷!”

半个时辰后,一张张盖着靖安王与世子双印的榜文,被兵卒用米糊牢牢贴在靖安郡城门的醒目处。墨迹淋漓的字迹,直白地写着流民最渴望的生路,而那些还在黄土路上艰难跋涉的百姓,尚不知一道来自靖安王府的曙光,已为他们照亮了前路。

赵瑾的草鞋早已磨穿,脚掌被碎石划得血肉模糊,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从黔南关战场逃出后,凭着一股求生的狠劲往西狂奔,夜色里辨不清方向,等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发现眼前没有半分援军大营的踪迹,只有一条绵延不绝的黄土路,路上挤满了同样狼狈的人影——正是从应天府逃出来的流民队伍。

他浑身的血污混着泥土,破烂的号衣被树枝划得不成样子,头发散乱地黏在额头上,乍一看去,和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没半点区别。赵瑾先是警惕地攥紧怀里的短匕,以为遇上了岭南军的伏兵,可看清人群中扶老携幼的身影、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啼和咳嗽声,才反应过来这是一群逃难的百姓。

“晦气!”他在心里暗骂,想绕开队伍继续往自己以为的“南方”跑,可双腿早已酸软得不听使唤,肚子里更是饿得咕咕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身后黔南关的方向隐约传来号角声,回去便是死路;而流民队伍往西移动,至少能暂时避开禁军和岭南军的搜捕,还能借着人群掩护,混口饭吃。

权衡之下,赵瑾咬了咬牙,刻意佝偻起脊背,把脑袋埋得更低,悄无声息地蹭到流民队伍的末尾。他身上的伤口渗出血迹,混着污泥,和流民身上的狼狈气息完美融合,竟没人注意到这个“新加入”的身影有何异常。

有个扛着锄头的流民瞥了他一眼,含糊地问:“兄弟,也是从应天府逃出来的?”赵瑾心头一紧,压低嗓子粗声应了句“是”,便赶紧别过脸,生怕对方听出他的口音。他攥紧短匕,眼底藏着对这些“泥腿子”的鄙夷,却又不得不忍着恶心,跟在队伍后面挪动——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半分嫡皇子的体面,只剩一条苟延残喘的命,跟着流民队伍,朝着靖安郡的方向,一步步靠近那道他尚不知晓的、写满生路的榜文。

黔南关内城的城头,血腥味混着硝烟味弥漫在寒风里,断裂的云梯、凝固的血渍与散落的兵器铺满城砖,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守军还在勉强清理战场,个个脸色惨白,眼神疲惫。而中军帐内,气氛比城头更压抑,赵烈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逆孙!畜生!”赵烈拄着断剑,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青,甚至隐隐发白。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花白的胡须气得根根倒竖,浑浊的眼眸里布满血丝,像是要喷出火来。突然,他猛地咳嗽起来,喉间一阵腥甜涌上,一口暗红的血痰狠狠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身边的亲兵吓得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别碰我!老夫没那么脆弱!”

他踉跄着走到帐中央,目光扫过缩在一旁的五名皇子,眼神里的震怒几乎要将人灼伤:“你们看看!看看你们的好兄长!临阵脱逃!嫡长子!大衍的雍王!竟在两军对峙的生死关头,当逃兵!”他一脚踹在旁边的木桌,桌上的兵符、地图瞬间散落一地,青铜酒杯滚落,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辱没皇室!辱没列祖列宗!老夫真想提剑追上去,斩了这个不忠不义的孽种!”

五名皇子被他的怒火吓得大气不敢出,各自的反应却截然不同,每一个细微的神态都暴露着心底的情绪。

赵玥站在最前,银甲上的血渍还未擦拭干净,凤翅戟斜插在脚边,枪尖滴着未干的血珠。他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却依旧沉稳,只是眼底闪过一丝寒芒——赵瑾这一逃,不仅动摇军心,更给了岭南军可乘之机,后续守城只会更难。他悄悄握紧了戟柄,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纹路,心里已在盘算如何安抚士兵、加固防线,丝毫没有多余的慌乱。

赵琛缩在赵祺身后,双手死死抱住胳膊,肩膀不住地发抖。他的锦袍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胳膊上有一道浅浅的划伤,此刻却像是受了重伤般,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着。“逃……逃了?”他声音发颤,眼神里满是恐惧,“那我们……我们会不会也守不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脚后跟撞到帐柱,发出一声轻响,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哭出来——他最怕的就是死,赵瑾的逃跑让他彻底没了底气。

赵祺咬着牙,强撑着挺直脊背,可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慌乱。他的肩膀上还缠着绷带,鲜血已经浸透了白色的布条,隐隐泛着红。听到赵瑾逃跑的消息,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愤怒,而是羞耻。“丢人!太丢人了!”他低声嘶吼,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同为皇子,他怎能如此懦弱!我们就算战死,也不能当逃兵!”话虽如此,他的眼神还是不自觉地飘向帐外,眼底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第一次上战场,早已被血腥场面吓破了胆,只是碍于脸面,硬撑着罢了。

赵顼躲在角落里,双手死死攥着衣角食指指甲几乎要把布料抠破。他的眼圈泛红,脸上还沾着泥土,往日里娇纵的模样荡然无存。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怎么办”,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他原本以为有赵烈坐镇、有援军将至,总能活下来,可赵瑾的逃跑让他意识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赵翊则直接瘫坐在地上,双腿伸直,浑身发颤。他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甚至流着一丝口水,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别杀我……我不想死……”他被战场的惨烈和赵瑾的逃跑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早已没了半分皇子的体面,像个受惊的孩子般,只顾着哭喊求饶。

帐外,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显然也知晓了赵瑾逃跑的事,原本就低落的士气愈发涣散。赵烈看着眼前不成器的皇子们,又想起逃跑的赵瑾,胸口的怒火与憋闷交织在一起,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浑浊的眼眸里,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绝望。

黔南关内城的中军帐,赵烈的怒吼刚歇,帐内死寂得只剩众人的喘息声。突然,一道沉稳的声音打破沉默:“皇爷爷,末将请命!”

众人循声望去,赵玥单膝跪地,凤翅戟拄在身前,枪尖戳进地面半寸,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他银甲上的血渍虽未擦拭,却依旧脊背挺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慌乱,唯有眼底燃着一簇坚定的火焰。“萧策连日来在城头耀武扬威,赵瑾逃跑又动摇军心,再这般下去,不等援军抵达,士兵们便先垮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帐内的压抑,“末将愿率五百锐士,于明日清晨开城,与萧策决战于关前!此战,必斩其头颅,振我军威!”

赵烈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眸死死盯着赵玥,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孙辈。他知道赵玥前日与萧策鏖战已耗损大半体力,此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痕——那是连日守城咳出来的。“你……你的身体……”赵烈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犹豫。

“末将无碍!”赵玥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剑,“身为皇子,当为三军表率!若能胜此一战,不仅能震慑岭南军,更能让士兵们明白,我大衍皇子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唯有死战到底的决心!”他抬手按住胸口,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愈发坚定,“请皇爷爷应允!”

帐内的其他四名皇子,反应各异到了极致。

赵琛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他连城头的厮杀都怕得要死,竟有人主动请战去单挑萧策那个煞神?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赵玥的气场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咬住下唇,脸色比赵玥还要苍白。

赵祺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赵玥挺拔的背影,羞愧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同样是皇子,赵玥带病请战,而自己却只会躲在后面害怕,连赵瑾逃跑都不敢出声指责。他想跟着请战,可一想到萧策染血的重枪,双腿就忍不住发颤,最终只能咬着牙,别过脸去,不敢与赵玥对视。

赵顼躲在角落,眼圈泛红,双手死死揪着衣角。他不懂赵玥为何要去冒险,只觉得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神空洞地看着赵玥,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别去……会死人的”,声音细小如蚊蚋,没人听得见。

赵翊依旧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嘴里的“别杀我”变成了喃喃自语,仿佛赵玥的请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赵烈望着赵玥坚定的眼神,又扫过其他四名皇子狼狈不堪的模样,胸口的怒火渐渐被一股悲壮的情绪取代。他猛地抬手,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散落的兵符都跳了起来:“好!老夫准了!”他拄着断剑,踉跄着走到赵玥面前,苍老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重得近乎颤抖,“老夫给你挑选五百最精锐的锐士,再给你调配十架连弩掩护!明日清晨,老夫亲自在城头为你督战!”

“谢皇爷爷!”赵玥轰然叩首,甲胄碰撞声在帐内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消息很快传遍内城,原本涣散的军心,竟真的泛起了一丝涟漪。士兵们看着赵玥在城头擦拭凤翅戟的身影,看着他不顾伤势亲自检查兵器、安抚士气,那些因赵瑾逃跑而冷却的热血,渐渐开始重新发烫。

而城外的岭南军大营,萧策正把玩着从守军身上缴获的短剑,听闻赵玥请战的消息,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狂傲:“来得好!明日,本将军便在关前,亲手斩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子!”

夜色渐深,黔南关内城的火把依旧明亮,只是这一次,火焰里不再只有疲惫与绝望,还燃起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希望——全压在了明日那场决战上。

残阳如血,浸染黔南关外的断戈残甲。赵玥拄戟半跪,玄色战甲被鲜血浸透,左肩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是三天前守外城时,被萧策玄铁重枪扫中留下的伤口,此刻在对方步步紧逼下轰然开裂,鲜血顺着铠甲缝隙汩汩渗出。但他脊背依旧挺直,凤翅戟的戟尖斜指地面,在沙砾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

“三天前侥幸脱身,今日你以为还能撑多久?”萧策手持玄铁重枪,枪身映着残阳泛着冷光,猛地踏步上前,重枪带着千钧之力直劈而下。赵玥眼神一凛,强忍左肩剧痛,凤翅戟瞬间横起,“铛”的一声巨响,戟身凤翅精准磕在枪杆上,火星四溅。他借势后退半步,手臂虽因巨力震颤发麻,却依旧稳稳攥住戟柄——他是大衍皇子,绝非任人宰割的孬种。

萧策见一击未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枪势突变,重枪如毒蛇出洞,直刺赵玥心口。赵玥侧身旋身,凤翅戟横扫而出,戟尖带起凌厉风声,逼得萧策不得不回枪格挡。两人身影在战场上来回交错,玄铁重枪的沉重与凤翅戟的灵动碰撞不休,每一次交锋都震得周围沙石翻飞。赵玥左肩的伤口不断渗血,染红了半边战甲,却依旧凭借精妙招式数次逼退萧策,甚至用戟尖划破了萧策的小臂。

“哼,带伤尚能顽抗,倒是比我想的硬气。”萧策抹了把小臂的血迹,眼神愈发冷厉,重枪突然旋转起来,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枪影,直取赵玥破绽。赵玥咬紧牙关,凤翅戟舞得密不透风,可旧伤的剧痛突然翻涌,让他横戟的动作慢了半拍。就是这一瞬,玄铁重枪突破防御,刺穿了他的右肩。

鲜血喷涌而出,赵玥闷哼一声,却没有退缩,反手用戟柄狠狠砸向萧策面门。萧策侧身避开,重枪顺势抽出,带出一串血珠。赵玥踉跄着后退,左肩伤口彻底撕裂,剧痛让他视线模糊,凤翅戟在手中剧烈颤抖,却依旧死死攥紧。萧策抓住机会,玄铁重枪如惊雷般旋转,再次直取心口。

赵玥拼尽最后气力横戟阻拦,“咔嚓”一声,凤翅戟应声断裂。重枪毫无阻碍地刺入他的胸膛,穿透铠甲与心脏。他身躯一僵,低头望着胸前的枪尖,鲜血顺着枪杆滴落,却缓缓抬起头,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萧策,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沫的倔强笑意,用尽最后气力嘶吼道:“大衍的皇子……不是孬种!”

话音未落,身躯轰然倒地,玄色战甲在残阳下定格成永恒的悲壮。萧策立在原地,望着那具逐渐冰冷的身躯,玄铁重枪上的血迹,正顺着枪尖缓缓滴落,小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带伤的大衍皇子,确实没输了骨气。

晨光刺破薄雾,黔南关前的空地一片死寂。赵玥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银甲被鲜血浸透,凤翅戟落在身侧,枪尖还在微微颤动。萧策捂着肩头的伤口,看着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胸口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敬佩、震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他缓缓弯腰,忽略肩头传来的剧痛,双臂穿过赵玥的膝弯与后背,稳稳将人抱起。赵玥的身体很沉,银甲上的血渍蹭到了他的手上,黏腻而温热,像是还在诉说着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死战。萧策的手臂青筋暴起,却依旧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这位可敬的对手。

“赵烈!你听着!”萧策猛地抬头,声音雄浑有力,穿透了两军之间的寂静,直直传到黔南关城头,“赵玥是条真汉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头上目瞪口呆的守军,语气里没了往日的狂傲,只剩沉甸甸的敬意,“他拼死一战,未曾后退半步,更无半分贪生怕死之态,本将军敬佩他!今日,我会以武将之礼,厚葬你这位死战的皇孙!”

话音落下,阵前一片哗然。岭南军士兵们面面相觑,没人敢相信一向桀骜的少主会对敌军如此敬重;而黔南关城头,士兵们看着萧策抱着赵玥尸体的身影,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们的皇子,用生命赢得了敌人的尊重。

赵烈站在城头,身体死死抵着城垛,才能勉强站稳。他看着萧策怀里那个熟悉的身影,银甲残破,鲜血淋漓,却依旧保持着挺直的姿态,浑浊的眼眸里瞬间蓄满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砸在城砖上,与赵玥溅落的血珠融为一体。他想嘶吼,想怒骂,却最终只是死死咬住嘴唇,任由泪水模糊视线——这是他的皇孙,是大衍的骄傲,哪怕战死,也未曾丢了皇室的尊严。

萧策抱着赵玥的尸体,缓缓转身,对着黔南关城头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大步走向岭南军大营。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将赵玥染血的银甲照得愈发刺眼,却在这血腥的战场之上,勾勒出一抹跨越敌我的悲壮与敬意。

萧策抱着赵玥的尸体返回岭南军大营时,帐外士兵纷纷收敛起嬉闹,下意识挺直脊背。他们望着主帅怀里染血的银甲尸体,看着主帅肩头渗血的绷带,没人敢出声——往日动辄打骂士兵的萧策,此刻脸上没有半分戾气,只有沉重的肃穆。

“传我令,”萧策将赵玥轻轻放在铺着白布的案几上,声音低沉清晰,“取最好的楠木棺椁,为赵玥打造灵柩;备全套武将仪仗,明日巳时,在大营西侧十里山岗下葬。”

“主帅,”副将犹豫上前,“他是敌军将领,这般厚葬,恐将士们有异议……”

“异议?”萧策转头,眼神锐利如刀,“他以一己之力战至力竭,宁死不降,难道不配吗?”他抬手按住案几上的凤翅戟,枪尖血珠滴落在白布上,晕开细小红痕,“你们谁能像他一样,明知必死还敢提刀冲上来?谁能像他一样,拼到最后一口气都没后退半步?”

副将被问得哑口无言,帐外士兵也低下头,没人再反驳。他们想起昨日阵前赵玥浑身是血却依旧挥戟的模样,想起他最后那句“大衍没有逃兵”,心底竟生出几分敬意。

当晚,岭南军大营灯火通明,工匠连夜打造棺椁,士兵自发采摘山间白菊,堆在赵玥尸体旁。萧策褪去染血银甲,亲自用温水擦拭赵玥脸上的血污泥渍,动作轻柔得不像战场修罗——擦到赵玥紧握的拳头时,费了些力气才掰开,指缝里还嵌着碎石和干涸血痂,那是他死战到底的证明。

黔南关城头,赵烈靠着城垛,望着岭南军大营方向一夜未眠。花白胡须凝着霜气,浑浊眼眸里再无怒火,只剩死寂的悲痛。亲兵端来的米粥早已凉透,他动也未动。

“皇爷爷……”赵祺小心翼翼上前,肩膀绷带又渗出血迹,“萧策那边……真的会厚葬四哥吗?”

赵烈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会。”他太了解萧策这种人,桀骜却敬重英雄,赵玥用性命换来了敌人的尊重。

其他四名皇子缩在一旁,气氛压抑。赵琛不再哭泣,低头满脸羞愧——前日还恐惧死亡的他,此刻清晰意识到,自己与赵玥的差距不止是胆量,更是身为军人的尊严。赵顼和赵翊也安静下来,眼神里少了恐惧,多了复杂情绪。

次日巳时,岭南军仪仗队缓缓驶出大营。楠木棺椁由八名士兵抬着,前后跟着持白幡的仪仗兵,萧策一身素服,亲自扶着棺椁两侧,一步步走向山岗。黔南关城头士兵远远望去,看着肃穆的队伍,不少人红了眼眶,悄悄举起兵器,对着山岗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下葬时,萧策亲自挥铲,将第一抔黄土盖在棺椁上。他望着新起的坟茔,沉默许久,转身对士兵们道:“记住这个名字,赵玥。下次攻城,我们面对的,是一群被他点燃斗志的敌人。”

此时的靖安郡城外,流民队伍已然抵达。赵瑾混在人群中,盯着城门上的榜文,眼底闪过算计——他瞅着“青壮可入工坊做工,管三餐”的字眼,悄悄攥紧拳头,跟着流民一步步走向城门,浑然不知黔南关方向,他的四弟赵玥已然战死。

山岗上的风卷着纸钱,飘向黔南关。赵烈站在城头,望着遥远天际,缓缓抬手行出武将最郑重的军礼。他知道,赵玥的死不是结束,而是更惨烈死战的开始——为了守住黔南关,为了给这位英雄皇孙复仇,他们必须撑到援军抵达。

萧焕正在中军帐内推演战局,指尖落在舆图上黔南关的位置,眉头微蹙。帐外传来亲兵的禀报,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主帅,少将军……将敌军将领赵玥厚葬了,用了楠木棺椁和全套武将仪仗。”

萧焕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放下手中的竹简,淡淡道:“哦?他倒是有闲心。”

话音刚落,萧策推门而入,肩头的绷带还在渗血,素服上沾着泥土,脸上却带着一股未散的肃穆。“父亲,我知道您可能觉得不妥,但赵玥是条真汉子,战死沙场,当得起这份礼遇。”

萧焕看着儿子,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案,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你觉得他是英雄,本帅没意见。”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舆图上赵玥战死的位置,语气添了几分深意,“何况,这可不是普通的敌军将领——赵玥是赵珩的四子,听说还是他最疼爱的一个,朝堂上多少人说,这孩子是赵珩属意的储君人选之一。”

萧策一愣,显然没料到这层关节:“父亲,您是说……他是赵珩心爱的儿子?”

“正是。”萧焕抬手,指着应天府的方向,“一个普通将领战死,赵珩或许只会震怒;但一个他疼到心坎里的四子死战殉国,你觉得他会怎么样?”他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他会疯,会急着为心爱的儿子复仇,定会催着援军日夜兼程,甚至可能亲自插手调兵——可应天府的粮草早已捉襟见肘,流民之乱又闹得沸沸扬扬,他越是急,粮草供应的漏洞就越大,应天府的乱局只会更烈。”

他起身走到萧策面前,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又几分深沉:“你厚葬赵玥,做得比本帅想的还好。既赢了将士的敬重——让他们知道我们敬重真正的对手,而非滥杀之辈;又精准戳中了赵珩的软肋,用一个英雄的死,搅得大衍朝堂天翻地覆。”

萧焕转身看向帐外,目光悠远:“告诉下面的人,明日起,暂停攻城三日。让黔南关的人好好哭一哭他们的英雄皇子,也让应天府的赵珩,好好尝尝丧子之痛——这痛,会让他彻底乱了方寸。”

萧策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对赵玥的敬重是武将本心,而父亲的默许与布局,早已借着这位受宠皇子的死,布下了一盘更大的棋。那座山岗上的新坟,埋着的不仅是一位战死的英雄,更是压垮赵珩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应天府奉天殿,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敲在赵珩的心上。他正对着流民暴乱的奏报怒不可遏,龙袍下摆被怒火扫得翻飞,殿内百官噤若寒蝉。突然,两名内侍浑身湿透地闯进来,一人高举染血的军报,一人捧着封盖着赵烈私印的密信,脸色惨白如纸:“陛下!黔南关八百里加急——双报齐至!”

赵珩心头猛地一沉,先夺过那封染血的军报。火漆裂开的瞬间,他的指尖已经开始发颤,展开的奏报上,“四子赵玥,战萧策力竭,殉国于关前”十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玥儿……”赵珩的声音瞬间哑了,他踉跄着后退,龙袍扫过御案,笔墨纸砚尽数摔落在金砖上,青花瓷砚碎裂的声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记忆里,十三岁的赵玥穿着小小的银甲,跪在雪地里请命:“父皇,北境告急,儿臣愿去守国门!”少年眉眼还嫩,却敢光着脚在寒冬里立到天明,最终打动了他。这六年,北境捷报不断,赵珩总对皇后和百官炫耀:“朕的四子,是大衍最烈的骨!”他还盘算着,等赵玥回京,就封他为镇北大将军,让他辅佐嫡长子赵瑾……可如今,那个让他骄傲的儿子,永远留在了黔南关,年仅十九岁。

“陛下……还有雍王殿下的密报……”内侍颤抖着递上另一封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赵珩猛地抬头,眼神里还残留着丧子的悲恸,伸手夺过密信——拆开的瞬间,他的脸色从惨白骤变为铁青,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密信上清晰写着:嫡长子赵瑾,临阵脱逃,向西逃窜,踪迹不明。

“嫡长子……朕的嫡长子……”赵珩喃喃重复着,突然爆发出一声震彻殿宇的怒吼:“逆子!!”

他猛地将密信撕得粉碎,纸屑混着雨水从他指缝间飘落,落在地上泥泞一片。“一个战死!一个逃跑!”赵珩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混着脸上的泪水,砸在明黄的龙袍上,晕开刺眼的红,“朕的儿子!一个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一个是皇后所出、朕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竟是个贪生怕死的逃兵!”

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头埋得更低——他们都清楚,雍王赵瑾是皇后唯一的儿子,是陛下立储的不二人选,如今嫡长子临阵脱逃,不仅丢尽皇室颜面,更让皇后难堪,这份打击,比赵玥战死更让帝王难堪。

赵珩的胸膛剧烈起伏,悲恸与怒火交织着,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起皇后平日里对赵瑾的溺爱,想起自己一次次为赵瑾铺路,想起每次赵玥从北境传回捷报时,皇后还曾酸酸地说“不过是个武将罢了”——可如今,那个被皇后轻视的“武将”,用生命护住了大衍的国门,而她捧在手心的嫡长子,却在战场上当了逃兵!

“顾安!”赵珩猛地指向殿外,声音嘶哑得像被撕裂,“传朕旨意!命顾安率援军一日一夜急行军,三日内必须抵达黔南关!朕要萧策碎尸万段!要岭南军为玥儿陪葬!”他顿了顿,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每一个字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另外,传令天下官府,悬赏通缉赵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告诉皇后——她的儿子,丢尽了皇室的脸,也丢尽了她的脸!谁敢藏匿这个逃兵,朕诛他九族!”

“陛下,流民暴乱未平,应天府兵力空虚,若再抽兵驰援,恐……”户部尚书颤抖着开口,话没说完就被赵珩一脚踹翻在地。

“滚!”赵珩的怒吼里带着哭腔,“玥儿死了!朕的玥儿死了!一个嫡长子逃了,一个爱子死了!什么流民!什么粮草!朕不管!朕只要复仇!只要把那个逃兵抓回来,碎尸万段!”

此刻的赵珩,早已被丧子之痛与嫡子叛逃的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他看不见应天府摇摇欲坠的局势,看不见百姓的疾苦,眼里只有赵玥战死的悲痛、对赵瑾的滔天怒火,以及对萧策的恨意。而他这疯魔般的下令,恰好一步步踏入了萧焕布下的陷阱——援军加速只会加剧粮草危机,通缉嫡长子只会让赵瑾彻底走向绝境,而应天府的乱局,也将在帝王的怒火中,彻底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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