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九芳第一次见到林奢月,是在六十年前的秋天。
那时他才八岁,跟着父母搬进这条胡同。卡车轰隆隆地驶过青石板路,扬起一阵尘土。小男孩趴在车后窗,看一串串金黄的银杏叶从枝头旋转而下,像极了老家屋檐下挂着的风铃。
“芳芳,快帮忙搬东西!”母亲在车外喊他。
孙九芳不情愿地跳下车,正好看见对面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探出头来,约莫五六岁模样,眼睛又大又亮,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
“你是新来的?”小女孩一点也不怕生,蹦跳着来到他面前。
孙九芳点点头,手里攥着母亲刚塞给他的一个搪瓷杯。
“我叫林奢月。”小女孩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你叫什么?”
“孙、孙九芳。”他结巴了一下,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班里男生总笑他名字像女孩。
林奢月却拍起手来:“九芳九芳,久久芬芳!真好听!”
那一刻,秋风恰好卷起一地金黄,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如铃,孙九芳忽然觉得搬家的不愉快全都消散了。
两家院子只隔一条窄窄的过道。孙家的窗户正对着林家的厨房,近得能闻到每天炒什么菜。孙九芳常趴在窗台上写作业,一抬头就能看见林奢月在她家院里蹦蹦跳跳。
时光如流水,从孩童蹦跳的脚尖悄悄溜走。
一九七五年深秋,十八岁的孙九芳正在复习功课,突然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惊叫。他扔下笔冲出去,看见林奢月家厨房溢出水来。
“水管破了!”林奢月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孙九芳卷起袖子就进了厨房。水溅得他满身都是,他摸索着找到阀门,使劲拧紧。接着蹲下来检查那根生锈的水管,从家里拿来工具和一段新管子,有模有样地修理起来。
“你还会这个?”林奢月惊讶地问。
孙九芳没敢抬头看她,“跟我爸学的。”
其实他为了学修水管,特意去邻居张师傅家帮了整整一个月的忙。只因上周听见林奢月抱怨家里水管老是漏水。
修好水管,孙九芳浑身湿透。林奢月递来干毛巾,眼睛亮晶晶的:“九芳哥,你真厉害!”
那声“九芳哥”让他耳根发热,整晚都没睡好。
一九七八年夏天,林奢月出落得越发漂亮,在附近工厂做临时工。那天她加班晚归,被两个小流氓跟上了。孙九芳本来已经睡下,听见外面动静不对劲,披上衣服就冲了出去。
他看见两个黑影围着林奢月,想也没想就抡起墙角的扫帚。
“滚开!我喊人了!”孙九芳声音在抖,却把扫帚握得死紧。
小混混见他瘦高,本来不放在眼里,但孙九芳一副拼命的架势倒让他们犹豫了。对峙中,附近几户人家亮起灯,混混们骂骂咧咧地跑了。
林奢月吓得脸色发白,抓住孙九芳的胳膊直发抖。
“没事了,没事了。”孙九芳轻声安慰,送她回家。
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一刻,孙九芳特别想告诉她,以后每天都接她下班。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凭什么说这个呢?
一九八零年寒冬,流感肆虐。林奢月发高烧,父母正好回老家探亲。孙九芳半夜听见对面传来呻吟声,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急得他直接翻墙进去。
林奢月已经烧糊涂了,满脸通红。孙九芳用厚被子裹住她,背起来就往医院跑。
雪夜路滑,他摔了一跤,膝盖磕出血,却把林奢月护得稳稳的。医院里,他守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林奢月退烧了,睁眼看见他趴在床边,眼下乌青。
“九芳哥,”她声音虚弱,“谢谢你啊。”
孙九芳只是摇头,递上一碗热粥。
那时林奢月二十三岁,提亲的人踏破门槛。孙九芳母亲也试探过:“你觉得奢月怎么样?”
他低头吃饭,“挺好。”
“那妈去找人说说?”
孙九芳筷子停了一下,“人家看不上的。”
他是真的觉得配不上。林奢月像天上的月亮,而他只是地上一粒尘埃。初中毕业进了工厂,每天一身机油味。林奢月却爱唱爱跳,还在文化馆兼职教孩子们跳舞,整个人会发光似的。
一九八三年春天,林奢月恋爱了。对方是文化馆新来的钢琴老师,叫周文彬,戴金丝眼镜,说话温文尔雅。
孙九芳第一次见他们并肩走在胡同里,心里像被什么揪紧了。那天晚上,他翻出床底那箱攒了多年的“宝贝”——林奢月小时候送他的玻璃弹珠、画坏的画、一朵压干的月季花,看了整整一夜。
后来林奢月结婚,孙九芳包了最大的红包。婚礼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林奢月搬出去住了几年,又搬了回来。她丈夫身体不好,胡同里空气好,适合养病。孙九芳看着她在院子里晾晒衣服,背影单薄了许多。
那些年,孙九芳帮着修屋顶、通下水道、换煤气罐。周文彬病重时,他连夜帮忙送去医院,守到天亮。
临终前,周文彬拉着他的手说:“九芳,谢谢你一直照顾奢月。”
孙九芳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文彬走后的日子,林奢月像被抽走了魂。孙九芳每天清晨悄悄把她家门前的落叶扫净,晚上放一壶热水在她家门口。有时是绿豆汤,有时是红枣茶,壶底下压着小纸条:“记得喝”。
一个月后,林奢月终于出门了,瘦了一大圈。看见孙九芳在扫落叶,轻声说:“九芳哥,别忙了。”
孙九芳直起身,“活动活动,挺好。”
林奢月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孙九芳低头扫落叶,“没遇上合适的。”
其实是遇上了,只是晚了整整一辈子。
林奢月的儿子周晓长大成人,结了婚,搬出去住。胡同里又剩下两个老人,每天隔着窄窄的过道,各自生活。
孙九芳退休后开了个小修理铺,街坊邻居有什么东西坏了都找他。林奢月总笑他:“九芳哥,你这手艺能修遍全世界。”
他确实什么都会修,除了修好自己的心病。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表白。有一次林奢月生日,他喝了点酒,鼓足勇气要去说。结果到她家门口,看见她对着丈夫的照片抹眼泪,他就退回来了。
还有一次是中秋,林奢月送来自己做的月饼,甜得发腻,他却吃完了整整一盒。那天月亮又大又圆,他站在窗前练习:“奢月,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结果对门灯熄了,话又咽了回去。
一年年秋叶落下,一年年新叶发芽。孙九芳的头发全白了,林奢月也弯了腰。两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时,常被陌生人当成老夫妻。他们都不解释,有时相视一笑,有时假装没听见。
直到今年春天,孙九芳开始频繁胃痛。起初没在意,直到瘦了二十斤才被林奢月硬拉着去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胰腺癌晚期。
医生私下说:“最多三个月。”
孙九芳没告诉林奢月,只说是老胃病。但他开始整理东西,把修理铺关了,工具都送人。林奢月觉得奇怪:“九芳哥,你这就不干活了?”
“劳碌一辈子,该歇歇了。”他笑着说,心里算着剩下的日子。
秋天来时,孙九芳已经很难进食了。他尽量不出门,不想让林奢月看见他病弱的模样。但每天清晨,依然挣扎着起来,把两家门口的落叶扫净。
林奢月最近也常去医院,说是“老毛病检查”。孙九芳想问仔细点,又怕自己多管闲事。
那天早晨,他疼得特别厉害,勉强扫完落叶就瘫在院里椅子上。阳光很好,银杏叶金黄金黄的,像极了六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他突然很想听林奢月的声音。
电话接通了,传来的却是周晓焦急的声音:“叔?我妈刚进手术室,她昏迷前一直念叨您名字!”
孙九芳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了?”
“宫颈癌复发,突然大出血......”周晓声音哽咽,“叔,您有什么事吗?手术完了我让妈回电话。”
孙九芳看着手中的诊断书,再看看窗外纷飞的落叶,忽然明白了——有些话,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说:“告诉她,院子里的落叶,我扫干净了。”
挂掉电话,孙九芳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拿起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院里的落叶,仿佛要扫清一辈子的遗憾。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不知是哪家的悲欢离合。
孙九芳继续扫着,扫着,直到所有落叶都堆成一座小小的金山。然后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对面的院门,轻轻哼起那首林奢月年轻时最爱唱的歌。
“月亮代表我的心......”声音沙哑,走调得厉害。
但他唱得很认真,仿佛要把一辈子的心事,都唱进这首歌里。
秋风起,几片叶子旋转落下。孙九芳没有再去扫,只是静静看着。
就像看着那些无法挽回的时光,和从未说出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