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喧嚣在我耳中化作一片模糊的嗡鸣。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太过刺眼,我微微低头,避开那令人目眩的光线。阮夫人——我名义上的母亲——的手指正紧紧掐着我的上臂,力度大得几乎要掐断血液循环。
“微笑,轻晗。”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脸上却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朱先生来了。”
我抬起头,看见朱鹤松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二十九岁的他已然是上海商界无人不知的人物,执掌着庞大的朱氏集团。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人群在他经过时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窃窃私语随之而起。
“朱总居然真的来了…”
“阮家这次真是走了狗屎运…”
我听见这些议论,胃部不由得收紧。阮夫人掐着我的手指又加了几分力道,像是在提醒我不要搞砸这桩她苦心经营的“买卖”。
“朱总,幸会幸会。”阮夫人放开我,向前一步伸出手,语气热络得近乎谄媚,“这是小女轻晗,刚从上外毕业,主修法语文学。”
朱鹤松礼节性地握了握阮夫人的手,随即转向我。他的眼睛是罕见的深灰色,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看不透底。
“阮小姐。”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朱先生。”我努力让声音不发抖,按照排练过无数次的那样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住我的手时既不热切也不敷衍,只是恰到好处地一握便松开。在他触碰我的那一瞬间,我莫名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像是很久以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双手,短暂地握过我的指尖。
荒谬的错觉。在今天之前,我从未见过朱鹤松。
“轻晗非常欣赏朱总在慈善方面的贡献,”阮夫人迫不及待地插话,“她自己也经常去福利院做义工,是不是啊,轻晗?”
我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冷笑。阮夫人编故事的能力总是令我叹服。事实上,自从被阮家领养,我外出的每一分钟都被严密监控,更别说去什么福利院做义工了。
“是吗?”朱鹤松的目光仍停留在我脸上,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什么。
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场相亲闹剧令我作呕,但我别无选择。阮家需要朱家这块垫脚石重回上海顶级社交圈,而朱鹤松据说需要一个妻子来应付家族压力。我只是恰好被选中,成为这场交易中的筹码。
“年轻人多聊聊,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打扰了。”阮董事长——我名义上的父亲——拍拍朱鹤松的肩膀,语气亲昵得仿佛他们是多年故交。
于是我和朱鹤松被单独留在宴会厅的露台入口处。晚风从微微开启的玻璃门缝中钻进来,吹散了我额前的碎发。
“想出去透透气吗?”朱鹤松突然问。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为我推开通往露台的玻璃门,清凉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吹散了宴会厅里浓郁的香水味和虚伪的寒暄。
露台很大,摆放着几张白色藤制桌椅。远处,外滩的灯火如同散落的钻石,在黄浦江两岸熠熠生辉。我们并肩站在栏杆前,一时无话。
“法语文学,”朱鹤松忽然开口,“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阮家人从未关心过我学什么,只要我乖乖扮演好“阮家小姐”的角色就行。
“语言是一扇窗,”我谨慎地回答,“通过它可以看到不同的世界。”
他转过头来看我,深灰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深邃:“那你看到了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在阮家的这些年,我早已学会隐藏真实的自己,从不轻易向外人表露内心想法。但不知为何,朱鹤松的目光让我有一种奇怪的倾诉欲。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杜拉斯的广岛之恋…”我轻声说,“这些作品里的世界或许并不美好,但足够真实。”
朱鹤松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看上去不像会满足于虚假美好的人。”
这句话几乎像是一种试探。我警觉起来,重新戴回面具:“每个人都需要偶尔逃避现实,不是吗?”
他微微勾起嘴角,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确实。”
露台的门再次被推开,阮夫人探出头来:“轻晗,朱总,切蛋糕的环节要开始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朱鹤松,发现他正注视着我,眼中有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
“我们进去吧。”他说。
那场宴会后的第三周,我和朱鹤松签了协议。
合同条款清晰得冷酷:婚姻期限三年,期间我需要扮演好朱太太的角色,出席必要场合;作为回报,我会获得可观的经济补偿,以及三年后彻底的自由。最重要的是,合同明确规定:互不干涉私生活,不谈感情。
签字那天,朱鹤松的律师在场,阮家父母也在场。没有人问我的意见,仿佛我只是一件正在易主的物品。
“轻晗能嫁给朱总是她的福气,”阮夫人捏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这孩子有时候会犯糊涂,朱总多担待。”
朱鹤松的目光扫过阮夫人掐着我的手,眼神微冷:“阮夫人放心,我的人自然会照顾好。”
他的话让阮夫人立刻松开了手,脸上堆起勉强的笑容。
婚礼办得盛大而空洞。我穿着价值不菲的定制婚纱,挽着阮董事长的手臂走过红毯,站在朱鹤松身边说出“我愿意”。全程我都像个提线木偶,按照排练好的剧本表演。
当晚,我搬进了朱鹤松的别墅。我的房间在他卧室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宽敞的起居室。
“家里有管家、厨师和保洁,他们会负责你的日常生活需要。”朱鹤松递给我一把钥匙和一张卡,“这是你的,可以自由出入。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助理。”
我接过钥匙和卡,轻声问:“你有什么需要我特别注意的吗?”
他沉默片刻,说:“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连我自己都快忘记真正的阮轻晗是什么样子了。
新婚生活比我想象中平静。朱鹤松工作繁忙,经常早出晚归。我们偶尔共进早餐或晚餐,交谈仅限于礼节性的问候和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对我始终客气而疏离,从不过问我的行踪,也不干涉我的生活。
我重新拾起法文书籍的翻译工作,偶尔去听音乐会或看画展。表面上,我过着无数人羡慕的朱太太生活;但实际上,我像一只被囚禁在金笼里的雀鸟,等待着合同到期的那一天。
直到那场慈善晚宴。
那是我婚后第一次单独以朱太太的身份出席公开场合。朱鹤松因紧急公务临时去了北京,阮夫人坚持要我代表朱家出席。
“这可是个好机会,”她在电话里说,“让大家都看看你现在的位置。”
我明白她的意思——让大家都看看阮家如今靠上了朱家这棵大树。
晚宴上,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与各路人周旋。就在我以为能顺利熬过这个夜晚时,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哟,这不是阮家捡来的小可怜吗?”
我转过身,看见林薇和她的小团体站在不远处。林薇是阮家生意对手的女儿,从小到大最爱找我的麻烦。
“现在该叫朱太太了?”她故作惊讶地掩嘴,“真是麻雀变凤凰啊?不过麻雀终究是麻雀,穿上华服也变不了真凤凰。”
她身边的人配合地发出窃笑。
我保持冷静,淡淡道:“林小姐好久不见,还是这么…风趣。”
林薇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更加尖锐:“听说朱总今天没来?也是,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真心陪一个冒牌货演戏?等三年期限一到,你就得被打回原形了吧?”
我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发白。她怎么会知道协议的事?
“让我猜猜,朱总碰过你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是各睡各的?”林薇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依然清晰,“也是,朱鹤松那样的人,怎么会对一个福利院捡来的货色感兴趣?”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了我最深的隐痛。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我感到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就在我几乎要失控的那一刻,一个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看来林小姐对我家的私事很感兴趣?”
人群自动分开,朱鹤松迈步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风尘仆仆,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赶来。他的目光扫过林薇,冷得让她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朱总,我…我只是开个玩笑…”林薇结结巴巴地解释。
朱鹤松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我身边,自然地揽住我的腰。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透过薄薄的礼服面料熨烫着我的皮肤。
“我太太的事,”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轮不到外人过问。”
那一刻,我感到某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二十二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为我挡住明枪暗箭。
林薇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朱鹤松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办方负责人身上:“看来今天的晚宴并不适合我和我太太,我们先失陪了。”
他保持着揽着我的姿势,带我穿过寂静的人群,走出宴会厅。
车上,我们一路无言。我偷偷打量朱鹤松的侧脸,他正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表情依然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你不是在北京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会议提前结束了。”他简短地回答,没有过多解释。
回到别墅,他为我拉开车门,我们一起走进客厅。管家迎上来,朱鹤松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忙。
“谢谢你。”我在楼梯口停下脚步,轻声说。
朱鹤松转过身来看我。灯光下,他的面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
“你不需要感谢我,”他说,“这是丈夫应该做的。”
“即使是协议丈夫?”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朱鹤松沉默了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微微勾起了嘴角:“即使是协议丈夫。”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这段婚姻或许没那么糟。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餐桌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礼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本法文初版的《恶之花》,扉页上有波德莱尔研究专家的亲笔签名。
我惊讶地抬头看向朱鹤松。他正喝着咖啡看财经报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我迟疑地开口。
“昨天在北京的一个拍卖会上看到的,”他平淡地说,目光仍停留在报纸上,“觉得你会喜欢。”
我的心跳莫名加速。他居然记得我在初次见面时随口提到的喜欢的作家。
“我很喜欢,”我轻声说,“谢谢你。”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早餐时的交谈不再局限于天气和日程,有时我们会讨论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他依然忙碌,但总会抽空回复我的信息,偶尔甚至会问我是否愿意参加某些商业活动。
“如果你不想去可以拒绝,”他总是这样说,“不必勉强。”
但我很少拒绝。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期待与他相处的时光。朱鹤松聪明、敏锐,有时甚至有种冷幽默。在他身边,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然而真正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这段婚姻的,是一次偶然的发现。
那是一个周末下午,朱鹤松在书房开视频会议,我替他进去找一份文件。在他的指示下,我打开书桌右下方的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就在我准备关上抽屉时,我注意到抽屉最里面有一个小巧的银色钥匙,半藏在文件下方。
出于好奇,我拿起钥匙,环顾书房,想看看它能打开什么。最终,我在书架下方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檀木盒子,盒子上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锁。
鬼使神差地,我用那把钥匙试了试。锁应声而开。
盒子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厚厚一叠照片,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呼吸顿时停滞了。
照片中的女孩十六岁左右,穿着演出礼服,在钢琴比赛后台的椅子上打瞌睡。侧脸压在手背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那是我,十六岁的我,在上海青少年钢琴大赛后台小憩的那一刻。
我的心跳加速,手指颤抖地翻看下面的照片。二十岁的我,在毕业典礼上偷偷擦掉眼泪;十九岁的我,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阳光为我的侧影镀上金边;十八岁生日那晚,我站在阮家露台的边缘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城市的夜景…
最底下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画质粗糙,像是用老式手机偷拍的。照片中,瘦小的女孩蹲在福利院的墙角,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而栏杆外,少年时期的朱鹤松正弯腰向她递出一颗糖果。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下午,阳光炽烈,院子里蝉鸣聒噪。八岁的我因为又被大孩子抢走了午餐水果,躲在墙角偷偷哭泣。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
“嘿,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栏杆外站着一个少年。他看上去十五六岁,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眼睛是罕见的深灰色。
“他们…他们抢我的苹果…”我抽噎着说。
少年沉默了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从栏杆缝隙中递过来:“给你。别哭了。”
我迟疑地接过糖果,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他迅速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谢谢你。”我小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玥,”我回答,那是福利院阿姨给我取的名字,“我叫小玥。”
少年点点头,没有自我介绍,只是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但他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我就被阮家领养了,改名为阮轻晗。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下午的记忆渐渐模糊,最终被尘封在脑海最深处。
直到此刻。
我瘫坐在地毯上,照片散落一地。这么多年来,朱鹤松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的存在?为什么从未提起?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我惊慌失措地试图把照片收好放回原处,但已经太迟了。
书房门被推开,朱鹤松站在门口。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照片上,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轻晗,”他的声音嘶哑,“我…”
“为什么?”我举起手中的照片,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会有这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书房,轻轻关上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你一直在监视我?这一切…我们的婚姻…都是你计划好的吗?”
朱鹤松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明光福利院。”他的声音低沉,“那天我跟着父亲去做慈善捐赠,偶然看到了躲在墙角哭的你。”
我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给了你一颗糖,你笑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回忆那个瞬间,“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母亲刚去世,父亲…”他停顿了一下,跳过这个话题,“你的笑容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黑暗。”
“但你再也没有回来。”我说。
朱鹤松的眼神黯淡下来:“我本想第二天再去看你,但父亲突然把我送出国读书。等我几年后回来,你已经不在福利院了。阿姨告诉我你被一个富裕家庭领养了,姓阮。”
他走向书桌,拿起那张我在露台上的照片:“我找了你很久。这些照片…是我拜托私家律师找到的。我只是想确认你过得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从不现身?”我问,声音依然颤抖,“为什么直到阮家提出联姻,你才…”
“因为我以为你过得很好!”他突然提高声音,眼中闪过痛苦,“阮家是有头有脸的家庭,我以为他们真心待你。直到三个月前,我偶然得知阮家生意出现危机,正在急于寻找联姻对象挽救局面。我这才意识到,你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幸福。”
我沉默了。他说的都是事实。在阮家,我永远只是那个“捡来的孩子”,一个用来填补失落感的替代品,一个关键时刻可以拿来交换利益的工具。
“所以你同意了这门亲事,”我轻声说,“不是为了应付家族压力,而是为了…救我?”
朱鹤松走向我,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走一只受惊的小鸟:“我知道这种方式很糟糕。但我想不到别的办法能让你尽快离开阮家,又不引起他们的怀疑。”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柔和,“那份协议…是为了给你安全感,让你知道三年后你可以自由选择去留。”
我的眼眶湿润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人一直在默默守护着我。
“那张照片,”我指着福利院的那张旧照,“是你拍的吗?”
朱鹤松摇摇头:“是我父亲拍的。那天他找不到我,后来发现我在福利院栏杆外和一个女孩说话,就拍下了这张照片。讽刺的是,这成了我唯一拥有你的照片,直到很多年后。”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朱鹤松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他的指尖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本该告诉你真相。”
我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渐起的雨声。
就在这时,朱鹤松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微皱:“是我助理。抱歉,我得接这个电话。”
他走出书房,留下我一个人面对散落一地的照片和汹涌的回忆。我蹲下身,慢慢拾起那些时光的碎片,每一张都记录着我不曾注意到的注视。
十六岁钢琴比赛后,我因为一个小失误与冠军失之交臂,躲在后台偷偷难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原来那时,有人在远处记录下了我的睡颜。
二十岁毕业典礼,我因为想到自己无亲无故,连毕业典礼都无人真心为我庆祝,忍不住掉了眼泪。那一刻,有人捕捉到了我的泪水。
十八岁生日那晚,我站在露台边缘,不是因为想要拥抱城市夜景,而是因为阮家夫妇在那天又提起了他们早夭的亲生女儿,让我再次意识到自己永远只是个替代品。那一刻,我甚至想过纵身一跃,结束这虚伪的人生。原来那时,有人远远地看着我,却从未知道我的绝望。
最底下那张福利院的照片已经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常被人拿在手中观看。照片中的少年朱鹤松神情专注地看着蹲在墙角的我,手中那颗糖果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我的心揪紧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存着这张照片,记得那个下午的相遇。而我,却几乎完全忘记了那个给予我片刻温暖的少年。
朱鹤松回到书房时,我已经把照片整理好放回盒中。他站在门口,似乎不确定是否该进来。
“我让人准备了晚餐,”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谈。”
我点点头,跟着他来到餐厅。桌上摆着简单的西餐和一瓶红酒。烛光在银质餐具上跳跃,营造出一种近乎浪漫的氛围。
我们相对无言地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吗?”
朱鹤松放下刀叉,认真地看着我:“我记得每一个细节。你穿着一条蓝色的裙子,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右边辫子上的橡皮筋快要松掉了。你接过糖果时,手指上有墨水痕迹,像是刚画过画。”
我的眼眶再次发热。那么久远的细节,他居然还记得如此清晰。
“为什么?”我轻声问,“我们只见了一面…”
“有时候,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只需要一面就能记住一辈子。”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晚餐后,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聊着那些错过的岁月。朱鹤松告诉我他如何通过私家侦探关注我的成长,如何在商场上暗中帮助阮家——只为了让我过得更好。他甚至承认,书房里那些照片只是冰山一角,他还有一个保险箱,装满了这些年收集的关于我的点点滴滴。
“这听起来很可怕,我知道,”他苦涩地笑了笑,“像个变态跟踪狂。”
我摇摇头。在别人看来或许如此,但我能感受到这些行为背后的孤独与执着。朱鹤松的世界看似应有尽有,实则可能比我还要荒芜。至少,我早已接受自己的孤独,而他一直在寻找那束曾经照进他生命的光。
“我能看看吗?”我突然问,“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
朱鹤松略显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带我回到书房,转动墙上一幅画的后面,露出一个嵌入式保险箱。输入密码后,保险箱门轻声开启。
里面的东西让我屏息。不仅仅有照片,还有我高中时代发表在校刊上的文章复印件,大学时期法语演讲比赛的录像带,甚至还有我第一次钢琴独奏会的门票存根。
“你来了?”我惊讶地拿起那张泛黄的存根,“那场音乐会只有五十个观众…”
“我坐在最后一排,”朱鹤松承认,“你弹得非常好。”
我的手指拂过这些收藏品,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被一个人如此长久而隐秘地关注,本该令人毛骨悚然,但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珍视感。
在阮家,我永远活在另一个女孩的阴影下。我的成就永远不够好,我的存在永远只是替代。而在这里,在朱鹤松的秘密收藏中,我看到的是自己被完整地看见,被认真地记住。
“我很害怕,”朱鹤松突然说,声音低沉,“害怕你知道真相后会离开。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了那种方式…那份协议。我想给你自由,但又自私地希望你能留下。”
我抬起头,直视他深灰色的眼睛。在那通常冰冷无波的表象下,我看到了 vulnerability 和恳求。
“我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感觉,”我诚实地说,“这需要时间消化。”
他点点头:“我明白。无论你决定什么,我都会尊重。”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与朱鹤松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对话,试图从中寻找被忽略的线索。
我记得新婚初期,他如何准确知道我的饮食偏好;如何在我轻微感冒时,不动声色地让厨师准备姜茶;如何在我提到某本书后不久,那本书就会出现在书房的书架上。
原来所有这些,都不是巧合。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表面上一切如常,但眼神交汇时总有未说出口的话语在流动。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朱鹤松,注意到他那些看似冷漠的行为背后隐藏的关心。
他会在我熬夜看书时,默默让管家准备护眼灯;会在我无意中提及想看的展览后,突然“多出”两张门票;会在阮家人来访时,刻意站在我身边,用肢体语言无声地表达支持。
一个月后的某个夜晚,朱鹤松应酬喝醉了。我听到门口有动静,开门看见他的助理费力地扶着他。
“抱歉,朱太太,”助理气喘吁吁地说,“朱总今晚喝得有点多。”
我帮忙把朱鹤松扶到卧室床上。他的领带松散,脸颊泛红,平日里冰冷的灰色眼眸此刻蒙着一层雾气,竟显得有些柔软。
“需要我帮忙吗?”助理问。
“不用了,谢谢。你先回去吧。”我说。
助理离开后,我打来温水,为朱鹤松擦脸。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长长的阴影,嘴唇微微张开,呼吸间带着酒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不设防的样子。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指滚烫,力道大得惊人。
“阮轻晗。”他嗓音低哑,眼睛半睁着,似乎认出了我。
“嗯?”我轻声回应,试图挣脱他的手,但他握得更紧了。
“你怎么可以忘记我?”他的声音带着醉意,却有一种惊人的痛苦,“怎么可以忘得这么干净?”
我的心猛地一颤。这些话他在清醒时绝不会说出口。
“我记得,”我柔声说,“那个下午,那颗糖果。我记得。”
朱鹤松摇摇头,眼神迷离:“不,你不记得。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他松开我的手腕,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我找了你这么多年,而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酒精让他卸下了所有防备,露出了最深处的脆弱。
“有时候我希望从未遇见你,”他喃喃自语,“那样我就不会知道什么是渴望,什么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眼睛缓缓闭上,陷入了沉睡。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
那晚之后,有些事情改变了。我开始主动了解朱鹤松,问他关于工作、关于童年、关于他喜欢和讨厌的事物。起初他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开始分享那些他从不向外人展示的部分。
我得知他母亲在他十四岁时去世,父亲很快再婚,把他送去寄宿学校,后来直接送出国。他的成长过程中充满了孤独与背叛,以至于渐渐学会了用冷漠来保护自己。
“那颗糖果,”有一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当时会给我?”
我们坐在露台上,看着城市的夜景。朱鹤松沉默了片刻,说:“那天是我母亲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逃学了,不知不觉走到了福利院附近。看到你哭泣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自己。我想,如果我能让一个人停止哭泣,或许这个世界就不会那么糟糕。”
我的眼眶湿润了。那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原来对两个孤独的灵魂都如此重要。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的协议渐渐变得形同虚设。朱鹤松不再睡在对面卧室,而是自然而然地搬进了我的房间。我们会在清晨分享一个慵懒的吻,在夜晚相拥而眠。我发现他外表冷漠下的温柔,他则看到了我谨慎下的热情。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时找到了福利院时期的一个铁盒。打开来看,里面是几颗已经融化变形的糖果,包装纸却还依稀可辨——正是朱鹤松当年给我的那种高级进口糖果。
我拿着铁盒去找他,他正在书房工作。看到盒子里的糖果,他愣住了。
“你留着它们?”他不可思议地问。
“我只舍得吃了一颗,”我承认,“剩下的都藏起来了。后来被阮家领养,我把它们带走了,但从来不敢拿出来。”
朱鹤松拿起一颗已经完全变形的糖果,眼中情绪翻涌:“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我没有完全忘记,”我轻声说,“只是记忆太模糊,像一场梦。直到看到那张照片,一切才清晰起来。”
他放下糖果,将我拉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以往,充满了释然与确认。
“我爱你,轻晗,”他在我耳边低语,“从那个下午开始,我就一直在爱你。”
我也爱你,我心想。但话语还堵在喉咙里,需要更多时间才能说出口。
然而命运从不给人足够的时间准备。
一周后,阮夫人突然来访。她看上去焦急而紧张,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轻晗,你得帮帮我们,”她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阮家要破产了,只有朱总能救我们。”
我轻轻抽回手:“朱鹤松已经帮了阮家很多。”
“不够!”阮夫人几乎是在尖叫,“这次需要一大笔资金注入,否则我们就会失去一切!你去求求朱总,他一定会听你的!”
我摇摇头:“生意上的事,我从不干涉。”
阮夫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恶毒:“别忘了你是谁!要不是我们阮家收养你,你现在还在福利院捡别人剩下的东西!现在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朱鹤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想轻晗已经不欠阮家什么了。”
我们同时转头。朱鹤松站在书房门口,脸色冰冷如霜。他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朱总,”阮夫人立刻换上谄媚的表情,“您说得对,轻晗当然不欠我们什么。只是这次情况特殊…”
“我知道阮家的情况,”朱鹤松打断她,“我也知道你们是如何对待轻晗的。”他走到我身边,自然地揽住我的腰,“从今天起,轻晗与阮家再无关系。你们的事,自己解决。”
阮夫人的脸色瞬间惨白:“你怎么能…轻晗是我们女儿…”
“是吗?”朱鹤松冷笑,“你们何曾把她当作女儿?她不过是你们用来交易的工具。”
阮夫人张口结舌,最终愤然离去。我靠在朱鹤松怀里,感到一阵虚脱。
“你早就知道?”我问。
他点点头:“我一直在调查阮家。他们最近的投资决策极其冒险,明显是在赌最后一把。”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会让他们再利用你。”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坚决地保护我,站在我这边。
“谢谢。”我轻声说。
朱鹤松摇摇头:“不需要感谢。爱一个人,自然就会保护她。”
那一刻,我终于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我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嘴唇:“我爱你,朱鹤松。”
他的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随即加深了这个吻。在那个吻中,我尝到了等待的苦涩和最终得到回应的甜蜜。
后来,阮家果然破产了,搬离了上海。我没有感到悲伤,只有一种释然。朱鹤松说得对,我不欠他们什么。他们领养我不是出于爱心,而是为了填补失去女儿的空白;而我用多年的顺从和最后的婚姻回报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再次来到朱鹤松的书房。那个檀木盒子就放在书桌上,我不必再偷偷打开它。
我拿起那张福利院的旧照片,仔细端详。照片中的两个孩童,一个在栏杆内,一个在栏杆外,却被一种无形的纽带连接在一起。
“在想什么?”朱鹤松从身后抱住我,下巴轻抵在我的发顶。
“在想命运的神奇,”我向后靠在他怀里,“如果那天你没有偶然经过福利院,如果我们没有那次短暂的相遇,现在会怎样?”
朱鹤松轻轻转过我的身体,让我面对他:“我相信我们终会相遇。或许形式不同,时间不同,但注定的人总会找到彼此。”
他的吻落下来,温柔而坚定。在这个吻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八岁的我接过少年手中的糖果,指尖相触的瞬间,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有些相遇是偶然,但相爱是必然。就像迷失的星辰终会找到归途,孤独的灵魂终会相遇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