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像是渗入了每一寸空气,成了我世界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清晰可辨的符号。我睁开眼,感觉大脑像一块被格式化的硬盘,空空荡荡,只残留着一些毫无意义的静电噪音。身体沉重,四肢传来陌生的钝痛。
“醒了!医生!她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紧接着是一张布满泪痕却难掩关切的中年女性的脸。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温度真实而温暖。“我的孩子,你吓死妈妈了。”
爸爸站在妈妈身后,眼圈也是红的,他努力想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我是谁?他们是谁?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恐慌攫住了我。
然后,我注意到了床边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但憔悴得惊人。他胡子拉碴,像是好几天没有打理,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那双本该明亮的眸子布满了红血丝,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里面有狂喜,有难以置信,有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近乎绝望的温柔。
“鹤浦,快过来,小溪醒了。” 妈妈扭头招呼他。
他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视线与我平行。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想要触碰我,却又怯怯地收回。“小溪……”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你……感觉怎么样?”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看向父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们……是谁?我……怎么了?”
一瞬间,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妈妈的眼泪掉得更凶,爸爸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而那个叫李鹤浦的男人,他眼中的光,像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要熄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后来,从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拼凑出了事情的轮廓。我叫林溪,二十三岁,一名刚工作不久的插画师。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撞伤了脑部神经,导致了一种选择性失忆。我忘记了很多事,很多人,尤其是最近几年的记忆,几乎一片空白。
而李鹤浦,据我父母说,是我从高中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妈妈抹着眼泪说:“你们俩啊,高中时被我们发现早恋,你爸气得要打你,你愣是咬着牙说不分手。后来考上了同一所大学的不同专业,感情一直好得不得了。这次你出事,鹤浦几乎没合过眼,守了你三天三夜,刚才医生说你脱离危险了,我们才硬逼着他去休息了一会儿……”
我听着,像是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别人的故事。高中?早恋?男朋友?这些词汇对我来说陌生而遥远。我看着李鹤浦,他正小心翼翼地将吸管递到我唇边,喂我喝水。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眼神始终焦着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可我对他,除了醒来第一眼那强烈的视觉印象外,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心跳加速,没有熟悉感,只有面对一个陌生俊美男性的、略带尴尬的无措。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医院里缓慢流淌的。我的身体逐渐康复,但记忆的大门依旧紧闭。李鹤浦几乎每天都来,雷打不动。他刮干净了胡子,整理了仪容,但眼底的乌青和疲惫却难以完全掩饰。他不再像初时那样情绪外露,而是变得异常耐心和温柔。
他会给我带来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会给我读新闻,念小说,但最多的,是给我讲一些“小故事”。
“小溪,还记得吗?高中那次运动会,你跑八百米摔倒了,膝盖磕破了皮,却硬是要坚持走到终点。我冲进去想背你,你还不肯,说不能放弃。最后是我们俩一起,在全场的加油声中,搀扶着走完了最后半圈。你哭得稀里哗啦,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感动的。”
“还有大学时,你非要学滑板,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我怕你摔,就在旁边跟着跑,结果你没事,我倒把自己绊倒,胳膊肘缝了三针。你内疚得不得了,给我煲了一个月的汤,虽然每次味道都有点……嗯,独特。”
“去年春天,我们去看樱花。你像个孩子一样在落樱缤纷里转圈,说要收集花瓣做书签。风一吹,花瓣落了你满头满身,你笑着对我说:‘李鹤浦,你看,我像不像樱花妖精?’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的光都落在你身上了。”
他讲述的时候,声音低沉而舒缓,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穿越回了那些时光里。故事里的那个“林溪”,勇敢、倔强、有点小迷糊,又充满活力,鲜活生动,与我此刻躺在病床上、连自己是谁都需要别人来告知的苍白形象,判若两人。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配合地笑笑。我能感觉到,这些故事里的人,就是我和他。父母也时常补充细节,证实着他的话。逻辑上,我接受了这个设定——他是我的恋人,我们有过漫长而美好的过去。但情感上,那里依旧是一片荒漠。我像一个旁观者,在聆听一段与我相貌相同的女主角的浪漫传记。
有时,我会捕捉到他讲完故事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似乎在盼望某个关键词能撬动我记忆的锁扣。但每次,迎接他的都是我茫然的眼神。然后,那期待会迅速黯淡下去,转化成一种更深沉的、被他努力掩饰起来的失落。
他总会及时地收敛情绪,摸摸我的头,语气轻松地说:“想不起来没关系,医生说了不能急。你人能好好的,能听我讲故事,我就很开心了。开心最重要。”
他说谎。
我知道他在说谎。因为我不止一次地,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或者在我假装睡着时,静静地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皮夹。皮夹的透明夹层里,是一张有些磨损的照片。照片上,穿着校服的我和他,肩并肩靠着,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洒在我们年轻得发光的脸上。他看着照片,眼神里的哀伤和眷恋浓得让人窒息。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我面前强装镇定、温柔鼓励我的李鹤浦,而是一个丢失了至宝、不知所措的男人。
那种深情,沉重得让我感到压力,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愧疚。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窃取了别人人生的骗子,享受着他给予的关爱,却无法回报以对等的感情。
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我在病床上休养了大半年。身体机能基本恢复,除了偶尔的头痛和依旧空白的记忆,我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医生建议可以出院回家静养,进行一些康复训练,至于记忆,只能顺其自然。
出院那天,李鹤浦忙前忙后,办理手续,收拾东西。他看起来比我刚醒来时状态好了些,但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郁。我住回了父母家,他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来看我,陪我吃饭,散步,继续讲那些“我们的故事”。我们的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种新的、平静的轨道,但我知道,那只是表象。失忆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又一年春天来临,窗外的树木抽出新芽,空气里弥漫着生机勃勃的气息。我的世界却依旧停留在那个白茫茫的冬天。我还是什么都没记起来。面对李鹤浦日益深沉的眸光,我内心的焦灼和无力感与日俱增。我偷偷去看过心理医生,做过催眠,但都收效甚微。那些记忆像是被彻底删除,连碎片都找不到。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突然想去他公司看看。父母说他毕业后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科技公司,发展得不错。我想看看他工作时的样子,想在他熟悉的环境里,寻找一丝可能的熟悉感。没有提前打招呼,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或者说,是想给自己一个寻找答案的机会。
按照父母给的地址,我找到了那栋气派的写字楼。前台小姐听说我找李鹤浦,询问了我的姓名后,态度立刻变得非常恭敬,显然他早已交代过。他的助理是一个干练的年轻人,见到我立刻起身:“林小姐,李总正在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我这就去通知他。”
“不用打扰他,”我连忙摆手,“我没什么急事,去他办公室等就好。”
助理将我引到李鹤浦的办公室。办公室宽敞明亮,装修是简约的现代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景象。角落里有一扇门,助理说那是附带的休息室。
我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书架上除了专业书籍,还摆着几个相框。无一例外,里面都是我和他的合影。有旅游时拍的,有过生日时拍的,照片上的“我”笑得灿烂,亲密地依偎着他。这些影像再次提醒我,我们曾经多么密不可分,而此刻又多么疏离。
大概是春困,加上昨晚因为胡思乱想没睡好,我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下意识地,我推开了休息室的门。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小茶几。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爽的须后水味道。这种味道,在这大半年里,我已经熟悉。没有多想,我脱掉外套,趴在床上,被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包裹着,竟然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一阵压低的交谈声吵醒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只觉得声音来自外面的办公室。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休息室的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声音正是从那里传进来的。
我轻轻挪动身体,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李鹤浦背对着休息室的方向,颓废地窝在沙发里。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领带扯松了,衬衫领口敞开着,头发也有些凌乱。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与他相仿,表情激动,正是我之前在合影里见过的,他的合伙人,周铭。
“李鹤浦,你他妈跟我说实话!” 周铭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她这都一年多了,还是老样子!你就真打算这么一直耗下去?”
李鹤浦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疲惫的侧脸。半晌,他才掐灭手中才吸了几口的烟,不假思索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点了点头。
“嗯,” 他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低沉而肯定,“耗一辈子。”
“你他妈跟牛比倔!” 周铭像是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将手中拿着的一叠文件狠狠摔在地上,“公司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多少事等着你!你天天医院家里公司三头跑,心思有一半在工作上吗?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为了一个……一个可能永远都记不起你的人,值得吗!”
李鹤浦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甚至没有去看地上散落的文件。他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抬起一条手臂,用手肘半遮住眉眼,这个动作让他显得异常脆弱。再次开口时,他那原本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哽咽,那哽咽像粗糙的砂纸,磨过我的心口。
“周铭……” 他叫着他合伙人的名字,声音颤抖着,“你知道吗?我每天看着她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我给她讲我们的过去,讲得自己都快要相信那些快乐还在,可她只是茫然地听着,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但哽咽声更重了:“我比谁都希望她能想起来,想起我们有多好,想起我有多爱她……可是,每次午夜梦回,我被噩梦惊醒,梦里全是车祸现场的血泊,全是医生下病危通知书时冰冷的语气……我就……我就……”
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我就觉得,去他妈的记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周铭,我无比庆幸,她还活着……真的,我无比庆幸,她还能呼吸,还能对我笑,还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只要她还在,只要她活着,让我等一辈子,照顾一辈子,我都认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门缝后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毫无保留地窥见到李鹤浦深藏在平静外表下的痛苦、挣扎和那份近乎偏执的深情。“耗一辈子”、“无比庆幸,她还活着”……这些话语,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在我空洞的记忆荒原上炸开,震耳欲聋。
我一直以为,他的守候是出于对过去美好记忆的不舍,是对那个鲜活生动的“林溪”的眷恋。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过去的“林溪”,而是现在这个活着的、失忆的、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回应他的爱的“林溪”。他的爱,早已超越了记忆的范畴,成为一种根植于生命本身的本能。
外面的争执似乎平息了。周铭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件,拍了拍李鹤浦的肩膀,声音缓和了许多:“行了,我知道了。公司的事有我,你……好好照顾她,也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李鹤浦极力压抑后残存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轻轻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情绪,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听到动静,李鹤浦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迅速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痕,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在红肿的眼睛衬托下,显得格外狼狈和脆弱。
“小……小溪?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在休息室?” 他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我仰起头,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毫无回避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凝视着那里面还未褪去的红血丝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李鹤浦。” 我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
他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湿润的眼角。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我刚才……”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我不小心睡着了,听到了你和周铭的谈话。”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躲闪着,像是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秘密。“小溪,我……那些话……” 他语无伦次,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说,” 我打断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刚才的话,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你无比庆幸,我还活着。”
李鹤浦彻底怔住了,他看着我,眸中情绪翻涌,有震惊,有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我的眼眶,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同情或愧疚,而是因为一种汹涌而来的、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心疼和触动。我上前一步,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心跳声隔着衬衫传来,急促而有力。
“对不起……” 我哽咽着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这么难过……对不起,我把什么都忘了……”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幻觉,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回抱住了我。他的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栗,“我不该给你压力……我不该……”
“不,” 我打断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李鹤浦,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但是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你的心。”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心口:“这里,好像……不是完全没有感觉。”
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仿佛漫长极夜后,终于迎来了第一缕曙光。尽管记忆的迷雾依然浓重,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不是回忆,而是一种基于此刻、此在的,全新的感知和连接。
春天窗外的阳光正好,暖暖地洒进办公室,将我们相拥的身影拉长。过去或许暂时遗失在了某个角落,但未来,似乎因为这一场偷听来的真心话,而重新变得清晰和温暖起来。漫长的等待与守护,终于在这一刻,窥见了一丝希望的微光。而我知道,无论记忆能否找回,眼前这个男人,和他那份“无比庆幸”的爱,将成为我重建的人生里,最坚实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