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裹着塞纳河畔的水汽,顺着香榭丽舍大道往巷子里钻,像无形的入侵者,挤进我大衣的每一处缝隙。巴黎的冬天总是这样,湿漉漉的冷,不是香港那种凌厉的干冷,而是一种缠绵的、渗透骨髓的寒意。这是我来到巴黎的第三年,第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子,我依然数着日子过活,像个囚徒,刑期是余生。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冬街,这条我三年前随意命名的小街,只因为它在冬天收留了我。路灯亮得迟缓,像是极不情愿地划破暮色,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几家古董店的橱窗里闪烁着温暖灯光,映照着那些比我的爱情还要古老的物件。不远处,一家小咖啡馆飘出浓缩咖啡的香气,与我记忆中李九江身上的雪松香微妙地重叠。
李九江,你在香港好不好?
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回荡了三年,从未得到回答,也永远不会。我走进咖啡馆,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服务生马修对我点点头,不多时便端来一杯热巧克力——我从不喝咖啡,咖啡因会让我的胃痛加剧,而李九江,他总是记得这一点。
“林小姐,今天还好吗?”马修用生硬的中文问道,这是他最近学来讨好我的方式。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答案太复杂,而我的法语还不够好,不足以表达这种复杂。就像我永远无法用任何语言解释,为什么三年过去,我仍然会在每个午夜惊醒,伸手触摸身旁冰凉的床单。
我和李九江在一起的第四年,他母亲找上了我。
那是个阳光过于灿烂的香港下午,我们刚从中环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出来,李九江的手自然地搭在我的腰间,低声说着晚上要为我做胡椒猪肚汤,我的胃最近又不舒服了。然后,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无声地停在我们面前,车窗降下,是他母亲那张保养得宜却冰冷的脸。
“林小姐,我想和你谈谈。”她说,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一眼。
李九江的手紧了紧,但我轻轻挣脱了。该来的总会来,我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四年的时间,已经是我偷来的幸福。
半岛酒店的套房里,茶香袅袅,却冲不散空气中的紧张。李九江站在窗前,背影僵硬。他母亲从容地斟茶,动作优雅如舞蹈。
“林小姐,九江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份。”她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我点头。我知道李九江家境富裕,但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李家继承人”这几个字的分量——一个掌控着半个香港航运和地产的家族,一个需要政治联姻来巩固地位的家族。
“他很任性,为了‘自由’去了美国读书,在那里遇见了你。”她轻轻放下茶杯,“但现在他父亲身体不好,家族面临危机,他必须承担起责任。”
然后她推过来一张支票,上面的零多到我数了三遍才确定。“这不是贿赂,林小姐,这是补偿。而你如果真正爱他,就该明白,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帮助李家渡过难关的婚姻,不是一段...”她顿了顿,“少年时期的罗曼史。”
李九江猛地转身:“母亲,够了!”
但我已经站了起来。“我明白。”我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我需要时间考虑。”
那天晚上,李九江抱着我,一遍遍地说他不会放手,说他可以放弃一切。但我知道他不能。我已经偷偷查过李家的处境——巨额的投资失败,关键的政府项目需要沈家的支持才能拿到。数百亿的资产,几万员工的饭碗,都系于这段联姻。
三天后,我留下分手短信,带着那张支票飞往巴黎。在机场,我几乎要回头,几乎要冲回我们共同经营了三年的小家,那里有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有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影的记忆,有他温暖怀抱的味道。
但我没有。
半年后,李氏继承人即将与沈家千金联姻的热搜登榜。我在巴黎的小公寓里,对着电脑屏幕呕吐不止。照片上,李九江面无表情,他身边的女子美丽高贵,门当户对。
马修又给我端来一块巧克力蛋糕,“免费的,你看上去需要甜食。”
我谢过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眼睛却望着窗外逐渐加密的雨丝。巴黎的雨和香港不同,更加柔和,却同样寒冷。
李九江,离开你的这三年,我总是在噩梦中醒来。梦里,我回到我们的小公寓,看见你在厨房为我熬粥,你的背影在晨光中朦胧而温暖。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你,把脸贴在你宽阔的脊背上,感受你的体温。但当你转过身,却变成了一张空白的脸,或者干脆消散在空气中。我总是在这时惊醒,在巴黎黑暗的公寓里,独自一人,胃部绞痛。
我早已习惯在洗完澡后钻入你温暖的怀抱,你的手臂总是自然而然地环住我,干燥温暖的手掌轻抚我的后背,把我微湿的发丝别到耳后。如今,我洗完澡只能裹着毯子,坐在窗前看塞纳河上的灯火,感受湿发在颈后慢慢变凉。
我早已习惯你在厨房为我忙碌的身影。我的胃一直不好,你专门学了各种养胃的食谱,耐心地熬粥煲汤,在我加班回来时,总有一碗热汤等着我。你会假装生气地说:“又不按时吃饭?”然后轻轻吻我的额头。现在,我的厨房冷清得像停尸房,冰箱里只有速食和牛奶。我的胃又开始痛了,李九江,痛得我蜷缩在沙发上,额头渗出冷汗,却没有你的手来抚摸。
“林小姐,你还好吗?”马修担忧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摇摇头,放下钞票,跌跌撞撞地走出咖啡馆。
雨下得更大了,我没有撑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我的头发和衣服。转过街角,我差点撞上一个站在路灯下的身影——高挑,肩宽,撑着一把黑伞,姿势如此熟悉...
我的心跳骤停。
那人转过身,伞沿抬起,露出一张我刻在骨子里的脸。
李九江。
三年不见,他瘦了些,轮廓更加锋利,眼下的阴影即使在这昏暗光线下也清晰可见。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和千百次我梦中一样——专注,温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我们就这样站在雨中对视,时间仿佛静止,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节奏急促如我的心跳。
终于,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些许,却依然能直击我灵魂最深处:
“胃还痛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苦苦把守三年的情感闸门。我站立不稳,几乎跌倒,他一步上前,用空着的那只手扶住我,伞掉在地上,我们都暴露在雨中。
他的手掌依然那么温暖,透过湿透的大衣传到我的皮肤上。我该挣脱,该逃跑,该记得三年前我为何离开——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反而更近地靠向他,像植物趋光一般自然。
“你怎么...”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母亲上个月去世了。”他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临终前,她告诉我,你拿的那张支票,一分钱都没动过。”
我闭上眼,想起那张早已被我撕碎冲入马桶的支票。我无法要他们的钱,尽管那意味着我可以在巴黎舒适地生活,而不必在画廊做着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
“我和沈家的婚约,两年前就解除了。”他继续说,手依然稳稳地扶着我,“我用了一年时间稳定家族业务,又用了一年培训合适的接班人——我的堂弟,他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雨水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香港所有的灯火都装了进去。
“你...自由了?”我轻声问,生怕声音太大会打破这个过于美好的梦境。
他摇头,伸手从大衣内袋取出一个信封,已经被雨水浸湿边缘。“不,我是来重新成为你的囚徒,如果你还愿意收留我。”
我接过信封,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是我离开时留在公寓的那张字条,上面只有简单一句话:“九江,对不起,我不爱你了,别再找我。”
而在那张字条下面,是另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林小姐”,是我离开后他练习签名的笔迹,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我的名字刻进灵魂。
“这三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找你。”他的声音沙哑,“直到两周前,才有一个在巴黎的朋友说在这附近看到过你。”
雨水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他母亲当年的承诺——保证我家人以后生活无忧,一帆风顺。原来那也包括不让他找到我,直到她离世。
“我租下了你对面的公寓。”他指向冬街另一侧的一栋建筑,“已经住了一周,每天看着你早出晚归,去咖啡馆,在塞纳河边发呆...我没有勇气上前,直到今天看到你脸色苍白,知道你的胃又痛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我终于扑进了他的怀抱,就像无数次在梦中那样。他的手臂收紧,把我完全拥入怀中,仿佛要弥补三年来的所有空白。
在他的怀抱里,在巴黎冬街的雨中,我忽然感到那纠缠我三年的胃痛,奇迹般地开始缓解。
“我学会了煲汤,”他在我耳边低语,“正宗的法国浓汤,应该对你的胃有好处。”
我抬起头,透过泪眼看他:“就像以前的胡椒猪肚汤?”
他笑了,那是我三年未见的笑容,眼角泛起细纹,却依然让我心跳加速。“比那个更好,我保证。”
路灯终于完全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路上,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不会分开。李九江拾起伞,撑在我们头顶,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领着我向他的公寓走去。
在迈进大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冬街。雨渐渐小了,路灯在积水的地面上映出点点光斑,像是一条通往未来的星河。
李九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然后轻轻把我转向他。“不会再冷了,”他承诺,“从今以后,你的每一个冬天,都有我。”
我看着他,终于说出了那句憋了三年的回答: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