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涵最喜欢那件印着小草莓的黄色连衣裙。
我把它从水中捞起,轻柔地拧干,然后抖开。棉布吸水后变得沉重,但我的动作已经熟练到不会让任何一处褶皱留下水痕。展开、对折、抚平,再对折,直到它变成整齐的小方块,被我放在女儿衣柜的第三层,和其他二十三件叠得一模一样的小衣服放在一起。
“今天阳光很好,乐涵。”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妈妈把你的小裙子都洗了一遍,晒在阳台上了。它们被风吹起来的样子,像一群黄色的蝴蝶。”
没有人回应。这屋子里已经四个月没有回应了。
衣柜旁放着乐涵三岁生日时拍的照片,她骑在爸爸的肩膀上,两只小手抓着王霄修的耳朵,笑得眼睛眯成两条弯弯的缝。王霄修那时也在笑,那种我很少见到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商业联姻,这就是我们婚姻的本质——王氏集团与林氏企业的结合,一场被财经杂志称为“战略性的完美联姻”。
没有女儿前,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他会定期给我钱,会在我生日时送礼物,会在我生病时叫医生来家里。彬彬有礼,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得像十二月的大理石地板。
直到乐涵的到来。
那是个意外,真的。双方父母一直希望有个孙子或孙女来继承两家产业,在一次家庭聚会后,我们都喝了点酒,然后就那么发生了。后来我查出怀孕,婆婆握着我的手说:“太好了,这个孩子将是我们两家的宝贝。”
乐涵确实是宝贝。她出生在樱花盛开的四月,哭声洪亮,小手紧握,仿佛一来就要抓住这个世界不放。王霄修第一次抱她时,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那种商业精英的锐利和防备,在那一刻软化成了一种近乎畏惧的温柔。
“她好小。”他当时这么说,手臂僵硬地托着那个襁褓,好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就是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除了礼貌和责任,多了一层别的东西——我们都爱这个孩子,胜过世上一切。
“太太,王先生来电话说今晚会晚点回来。”李阿姨在门口轻声说,“他嘱咐您记得吃药。”
我点点头,没有回头,继续叠着手中的小袜子。这双白底红边的袜子是乐涵最喜欢的,上面有只小兔子。她总说这是“跑步最快的袜子”。
李阿姨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我知道她在背后怎么和别的佣人议论——太太疯了,整天关在女儿房间里洗衣服、叠衣服;先生则用工作麻痹自己,两个人像两条平行线,再也无法相交。
他们不懂。只有不断地洗、不断地叠,我才能感觉到乐涵还在。洗衣液的清香是她的味道,棉布的柔软是她皮肤的触感。这个仪式让我相信,她只是出去玩了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喊着“妈妈,我渴了”,然后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水。
而王霄修,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的自我惩罚——工作,无休止地工作。偶尔回家,他总是站在乐涵房间门口,不敢进来,只是看着我和那堆衣服,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无处可逃的愧疚。
乐涵出事那天,也穿着那件小草莓黄裙子。
那是周六,王霄修难得休息,答应带乐涵去新开的游乐场。乐涵兴奋得前一天晚上都没睡好,凌晨四点就爬到我床上问:“妈妈,天亮了没有?”
我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子,系上黄色的发带,和她裙子上的小草莓很配。出门前,她回头对我挥手:“妈妈再见!我会让爸爸给你买!”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活蹦乱跳的样子。
王霄修后来告诉我,乐涵在旋转木马前说想吃冰淇淋,他就让她在原地等,自己跑去不远处的冰淇淋车。就那么两分钟,一辆失控的轿车冲上了人行道。
“她一直很乖地站在原地等我,”王霄修在医院里说这些话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就像我告诉她的那样,一步都没有移动。”
我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说一句责怪的话。我只是在医院确认死亡后,轻轻说了句:“把她的小草莓裙子拿来,沾上血了,该洗了。”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主动跟王霄修说过话。
不是恨他,真的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任何语言在那样的事情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而且,我害怕一旦开口,那苦苦维持的平静就会崩塌,我会变成一头嚎哭的野兽,再也回不来。
所以我把所有话都说给了乐涵的衣服听。
“乐涵,今天幼儿园的小朋友来看你了,留下了一幅画,上面有三十个小手印。张老师说你的位置还留着,每天都会擦干净。”我抚平一件蓝色卫衣的褶皱,“妈妈说不用留了,但他们还是留着。”
我把叠好的衣服放回衣柜,又拿出一批要洗的。这个过程不能停,一旦停下来,现实就会像冰水一样浇透全身——乐涵不会再穿这些衣服了,永远不会。
最近,我常感到疲倦,洗衣服时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食欲也差,吃下去的东西常常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我以为只是太想乐涵,身体在抗议这种日复一日的悲伤。
直到那天在乐涵房间里晕倒。
醒来时,我在医院的白床单上,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王霄修坐在床边,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林玥,你醒了。”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医生进来,说了一堆术语,最后总结为两个字:癌症。晚期。已经扩散到肝脏和淋巴。
“多久了?”我问,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如果不接受治疗,可能三个月。化疗或许能延长半年……”医生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不化疗。”我说。
王霄修猛地抬头:“林玥,你不能——”
“我不化疗。”我重复道,转头看向窗外,“我要回家,和乐涵在一起。”
最终他们妥协了。我搬回了乐涵的房间,每天继续洗她的衣服,只是现在身边多了瓶瓶罐罐的药片,和一个随时会响起的呼叫铃。
王霄修变了。他减少了工作,每天花大量时间陪在我身边,试图和我说话。
“乐涵幼儿园今天来了新老师,姓陈,很年轻。”他坐在我对面的小椅子上,这椅子曾经是乐涵的专属,“园长说要把乐涵的画挂在大厅里。”
我沉默地叠着一件毛衣,米白色的,领口有只小鹿。乐涵管它叫“跳跳鹿毛衣”。
“爸昨天来了,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他继续说,声音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他说等你身体好点,带你去南方的老家住段时间,那里暖和。”
我的手指在毛衣上停顿了一下。父亲知道我病了,但不知道有多严重。我们都没告诉双方父母癌症的事——失去乐涵已经让四位老人备受打击,不能再添一层伤痛。
“今天阳光真好,记得我们带乐涵去海边那次吗?她第一次看见沙滩,高兴得直接扑了上去,满嘴都是沙子。”
我记得。那天乐涵两岁,王霄修难得地脱了鞋袜,和她一起堆城堡。当城堡被浪冲垮时,乐涵哭得撕心裂肺,王霄修就保证再堆一个“更大、更坚固的”。那天回家的车上,乐涵睡在我们中间,小手还紧紧抓着她爸爸的手指。
我的眼眶发热,但什么也没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原本就能穿的衣物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镜子里的女人苍白得像一张纸,随时可能被风吹走。
王霄修依然每天来,坐在那张小椅子上,讲述着他能想到的一切。有时是公司里的事,有时是朋友的消息,更多时候是关于乐涵的回忆。那些我们一起经历过,却从未一起回忆过的瞬间。
“林玥,你得吃点东西。”他试着喂我喝粥,勺子颤抖得厉害,粥洒在了他昂贵的西装裤上。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擦拭,忽然想起乐涵一岁半时,他也曾这样笨拙地喂她吃饭,弄得满身都是糊状物。那天我笑了,真的笑了,那是婚后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出声。
“对不起。”他说,不知是为洒掉的粥,还是为别的什么。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人似乎都有预感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那天早晨醒来,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阳光透过乐涵最喜欢的星星窗帘,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点。我慢慢坐起身,看着那些光点在地板上舞蹈。
王霄修照常进来,端着一杯温水和今天的药。他瘦了很多,西装不再合身,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这四个月,他老了许多。
他帮我垫好枕头,递过水杯,然后开始他每日的独白。
“昨晚我梦到乐涵了,”他说,声音轻柔,“她穿着那件黄色草莓裙,在草地上跑。我叫她,她回头对我笑,说‘爸爸,我不疼,真的不疼’。”
我的手指攥紧了床单。
“林玥,我——”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每天都希望时光能够倒流。”
我慢慢抬起头,看向他。这是我四个月来第一次真正地看他,不是一瞥,不是扫视,而是真正地看着这个与我结婚五年、共同拥有一个女儿的男人。
“王霄修。”我轻声说。
他愣住了,手中的药瓶差点掉落。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此刻满是不可置信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激动。
“王霄修,”我重复道,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虚弱,“我早就爱上你了。”
这句话在空气中悬浮,像一粒终于落定的尘埃。这么多年,这个秘密一直藏在我心底,藏在日常的琐碎和商业联姻的表象之下。
他呆住了,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
我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下去:“女儿的死,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不要总是自责内耗。”每一个字都消耗着我所剩无几的力气,但我必须说完,“还有我的病,你要接受。”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像被什么东西压迫着。
“王霄修……只怪我们没有强大的能力,王霄修……下一次……我主动去找你,好吗?”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中聚集,然后不受控制地滚落。这是四个月来,不,这是我们结婚五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不是默默垂泪,而是成年男子那种压抑的、几乎无声的哭泣,肩膀微微颤抖,手指紧握成拳。
“林玥……”他哽咽着,伸手想要碰触我,又怕碰碎我一般缩了回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
我想给他一个微笑,但脸部肌肉已经不听话。我感到呼吸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动胸腔里的铁丝。
“医生!”王霄修突然大喊起来,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恐慌,“医生!”
他按响了紧急呼叫铃,然后紧紧抓住我的手。这一次,他没有松开。
“坚持住,林玥,求你了……”他一遍遍地说,手指温暖而有力。
医护人员冲进房间,我被放平,氧气面罩罩在我的脸上。在一片混乱中,我始终能感觉到王霄修握着我的手,那温度让我想起乐涵出生那天,他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说:“是个女儿,她很健康,很像你。”
那时我太累了,只是闭上眼睛,但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暖流涌动。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开始背叛这场“没有感情”的婚姻安排。
后来,在一片耳鸣和模糊的意识中,我感觉到王霄修的嘴唇贴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也爱你,一直爱你。下次,换我来找你。”
我想握紧他的手,但已经无法控制我的手指。
不过没关系了。我们已经说出了最重要的话。
监护仪发出长长的滴声。我感到轻飘飘的,像一件被晾在阳光下的衣服,终于被收了起来。
在最后的意识里,我看见乐涵穿着那件小草莓黄裙子,站在一片明亮的空地上,向我招手。
“妈妈,”她笑着说,“我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