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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叶初,抱歉,让你过了个糟糕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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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初仍然不肯接受我的感情。但,不算太糟,她起码愿意对我说实话了。

叶初说,时山,你不要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容器,将情感装进去,需要用时就倾倒出来。容器是有限的。你应当将自己想象成一眼山泉,地下水源源不绝地支援着你,你有选择地将水溢出……

叶初恨铁不成钢地说,时山,你要钻研、钻研、钻研!动动脑子!忘了詹可祥吧,他就是一块垃圾!他当初用那种方法逼你入戏,是因为你是新人,调教需要花大量时间,而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因此只能用这种最粗暴的方式!你不能永远当詹可祥手下的初学者!

叶初无力地说,时山,我是帮不了你了。你为什么不痛苦?不生气?不伤心?不压抑?你的感情呢?你的情绪为什么总是像温吞水一样,上下起伏不超过三摄氏度?

我说:我实在没什么好痛苦的。

这句话是实话。从小到大,我遇到的人都不如我,也鲜少有敢忤逆和惹怒我的。除了在演戏上遇到些挫折之外,我的人生顺风顺水,实在没什么瑕疵。

我只会这几种感情:甜蜜温馨的爱情,来自我的父母;若有若无的矜傲,来自我的家庭;节制有度的愤怒,来自我的教养;圆滑处世的风度,来自我生长的环境。

我生长于丰饶的地上天国。那里没有等我征服的高山,越过的阻碍。碰撞不出山泉,只有人造喷泉。

叶初说:演不好戏,你不痛苦吗?

我说:当然,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叶初说:你有那么多的女友、好兄弟,就没有什么感人至深的瞬间吗?回忆一下那一瞬间的心情,化用到这里吧。

我摇了摇头:她们都很感动,但我不觉得有什么感人的。为她们做的那些事情,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譬如你父亲给你母亲买回两斤菜,你母亲感动得哭了起来。你觉得你父亲是会同样感动,还是莫名其妙?

叶初露出震撼的神色: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喜欢演戏呢?

我思索片刻,说:因为这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件我需要付出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叶初僵住了。良久,她呻吟了一声。

叶初说:天龙人真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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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半》杀青那一天,叶初遇到了难题。

汝关这样的电视台,花絮也是有剧本的。叶初和我不但要在剧中演,还要在花絮中演。

按照汝台的花絮剧本要求,叶初应当哭得泪流满面,情到深处,主动和我拥抱,而我紧紧地回抱住她。但是、但是,杀青那一天,叶初完全忘了这回事。

准确地说,叶初不是忘了,而是拥抱错了对象。我当时站在她的右侧,她哭得泪眼朦胧之际,也许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影,竟然一把抱住了站在她左侧的徐瀚文。

拍摄花絮的小哥意识到了这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提醒叶初重拍。我用眼神阻止了他。

杀青只有一次,剧组这么多人看着,人多眼杂。要让叶初再演一次,才是真正的翻车。

拍摄小哥只得将就着拍完了叶初拥抱徐瀚文这一段。

叶初抱着徐瀚文动情地哭了一会儿,这才发现手感不对,怀中的人瘦了不少,身上还有一股烟草味。——这是她后日对我说的。徐瀚文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很懵,当着摄像头的面,也不好推开叶初,只能像个父亲或者导师那样,深情地和叶初相拥而泣了一会儿。

两人不尴不尬地哭完,拍摄仍未结束。这是拍摄小哥的任务——拍不到我和叶初的互动,汝关会把他的皮扒了。

叶初松开徐瀚文,奋力地挤着眼泪。她现在已然不能按照剧本和我互动了,毕竟要炒作,怎好给我一个二手拥抱?

拍摄小哥挤眉弄眼,叶初也不能一直在这里伤感个没完。我只好揽住叶初的肩膀,草率地完成了这次拍摄。

反正只要有肢体接触,汝关卫视便能渲染成拥抱,也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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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往事在我脑海中涌现。化妆师画完了妆。我没有细看自己的妆容,反正《缪斯》杂志的风格就那么几样。以前我作为主封人物拍摄的时候,已经体会得够够的了。

试装早在一周前就进行完毕,如今只需照章办事。九月刊是全年最重要的一期,重点在于传达新一季的审美趋势。哪怕气温还没真正下降,也要抢先一步塑造氛围。所谓的“暑气未消,秋意先行”。

也就是说,在这八月的高温中,我要穿着一套针织衫拍摄。等下还有更多厚重的衣服,等着我一件一件地苦熬。

摄影场地开阔,空调聊胜于无。几十盏布光灯一开,温度直逼三十五度以上。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早上叶初来时,我看到她的几个助理也带了一大堆冰袋、降温喷雾、吸汗纸、手持风扇。准备得甚是妥帖。其实《缪斯》杂志也为我们准备了这些,只是叶初如今今非昔比,不敢再乱用其他人提供的东西了。

不知等了多久,叶初终于闪亮登场。一看到她,我顿时觉得满身的苦热微不足道起来。

叶初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长风衣,戴着黑色皮手套,内衫上还系着军用皮带。整个人仿佛刚从审讯室里走出来一样。

这套打扮真是俊美至极,就算她现在掏出一把枪毙了我,我也觉得死得其所。

唯一不协调之处,就是叶初额上的汗意。没法子,金九要拼命。能在这地方、这时节受这份罪,对大多数艺人而言,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光荣。

我上前笑着提醒叶初:“怎么这时候就把外套穿上了?”

叶初有些茫然:“这不是造型的一部分吗?”

“确实是。但我们一般在拍摄前几分钟才穿外套。”我低声说,“能少受点罪。”

叶初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那不就没有时间打理了吗?”

不过是一次杂志拍摄,叶初居然如此郑重。这让我有些惊讶。随即,我恍然:叶初在拍戏上的表现太过纯熟,以至于我时常忘记她也才二十出头。

对于叶初而言,这是她人生中第一张杂志封面。我这才意识到叶初的汗不全是热的,也有些是紧张所致。

我环视一周,凑近她道:“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缪斯》拍谁都一个样。一年的杂志放在一起,像十二个孪生姐妹。”

叶初搓着皮手套,将皮质捻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没有井张。”

在这种时刻绝不能笑,否则叶初会加倍地记仇。我只好点头附和:“是的,我看出来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想跟你分享一些窍门——你把这当成拍戏就好了。就当自己在一部电影里,饰演一个很大牌的封面女郎。”

叶初眼睛一亮。

我无缘看到叶初拍摄单人封面的现场,也就不知道她表现得怎么样。但她也许不知道怎么拍杂志,却很清楚该怎么拍戏。我想,应该不会太差。

在拍摄完几组look之后,《天半》剧组的其他人也陆续到场。

作为主角,叶初需要与每个配角产生交互。我是第一个。

在其他人还在化妆的时候,我与叶初已经开始了拍摄。

摄影师要求我们摆出面对面交错的姿势。这姿势很别扭,看上去像是擦肩而过,实际上两人贴得极近。摄影师叫道:“要有一种面无表情地接吻的feel——对对对,再向右侧一些——”

叶初从没和我接过吻。戏内没有,戏外更不可能。郑博瀚坚称李益明与黎如晦是钢铁般的战友,我猜他会把这话刻在墓志铭上。

叶初对待拍戏的态度很专业,我一早就发现,她从不在乎在镜头前裸露身体,也不会在拍摄那些肢体接触的戏份时忸怩。几乎完全没有二十岁女孩该有的不自在和羞涩。

此刻我们面对面,离得很近。叶初的眼睛正向下垂,怜悯地看向我心脏的位置。那也是剧中黎如晦中枪的位置。这一幕的戏剧效果很好,我听到闪光灯“啪”地打了数次,咔嚓,咔嚓,快门声密密地响个不停。

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这个表情很熟悉。

我的思绪飘远了一瞬,这才意识到,我们相处的很多个瞬间,她都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的。

在跟我对戏的时候,在我一次又一次向她表演深情款款的时候,在她给我讲戏和演技的时候,在我NG的时候,在我认真地听她谈话的时候,甚至于——在我躺在雪地里的时候。

她可怜我。却不是为了我拍戏时吃的苦,不是因为我的疯狂,也不是因为我徒劳的示好。而是因为,我是个平庸却努力的演员,永远摸不到圣殿的门槛,只好用自残般的方式,将种种情绪装进胃袋,再敲锣打鼓地呕吐出来。

原来她早早就开始可怜我了。正因如此,她才容忍着我的一切。

那一刻,一种狂烈的情绪席卷了我的心脏。我乜斜着眼睛看着她的侧脸,严妆之下,她的表情仍然带着戏剧式的悲悯。我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站立不住。

我想亲吻她,发了狂似的亲吻她。然后在接吻的那一刻咬死她、吞噬她。将她的骨肉化作我的骨肉,将她的血泪化作我的血泪。这样,她的天赋、情感、理解力就能归我所有,成为我取之不竭的养料。我再也不用做可耻的小偷,再也不用——

我忽然张口,狠狠地咬住了叶初的肩膀!

叶初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真正的错愕,我感到她的身体战栗了一下,却没有推开我,而是下意识地拥抱住了我。

咔嚓!咔嚓!

快门声一浪叠着一浪地响起,急促得像叶初的心跳。我忽然意识到,我咬住的这块地方,恰好是剧中,李益明肩膀受枪伤那次,伤口所在的位置。

《缪斯》杂志的摄影师兴奋地抓拍着这个瞬间,一边拍,一边发出像猴子一样的怪叫声。

“完美!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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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拍摄的取景地,是一所教堂。

一天的拍摄终于结束了,夕阳在山,我和叶初终于得以脱下厚重的秋冬季时装,清清爽爽地散散步。

我知道,叶初有事要问我。恰好,我也有事对她说。

汝关的教堂实在壮丽,即便这一周已经来过这里数次,教堂内部精致富丽的景观仍让人百看不厌。漫步在其中,如梦似幻,万物如同泡影。

我们沉默地走了半天,处处都有工作人员,一时间竟也无话可说。

终于,在走到一处无人的隐蔽角落时,叶初停下脚步,探究地看向我:“时山,今天上午的事情,你需要给我个解释。”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不出来吗?”叶初冷笑一声。

我点点头。

这段时间,我总是对叶初说真话。可今天这次,是不一样的。

叶初侧过头,向旁边望了一眼。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我们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间忏悔亭旁。

忏悔是宗教的圣事之一。忏悔亭,是告解的场所。信徒在此向神父承认自己的罪行,请求神的宽恕。

这不起眼的木质小隔间,竟然承载着这样的神圣。

叶初拉开隔间门,向里望了一眼,她似乎对这个地方感到好奇。

我忽然涌出了一个念头:“我们拍戏吧。”

“拍戏?”

“就在这里,你来演神父,我来演忏悔者。”

叶初上上下下扫视着我,眼神中写着“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笑着说:“对着你,总觉得有些话说不出来。演起戏来就好多了,什么都能说出口。”

这个提议显然让叶初觉得新鲜。她走进隔间,撩起隔间的帘子。那帘子黑漆漆的,密不透风,看不出一点帘后人的样子。

我知道她这是同意了。这就是叶初,永远无法抵抗尝试新角色的诱惑。

叶初钻进帘后,我走进忏悔亭,将门关上。隔间内的光线一下子变得十分昏暗,如同无月的夜晚,只能依稀看出一点点轮廓。

一道黑帘子将我和叶初隔在两边。她在那边,我在这边。

我跪下,回忆起自己从前演过的一部戏的台词:

“bless me,Father,for I have sinned.”

帘子轻轻动了一下。帘后的神父说:“你有什么罪?”

我说:

“我一直在努力地爱着一个人,可今天我发现,我恨她。”

“我无法爱她一分一毫,我已经在尽我所能地表演了,表演我爱她的样子。但实际上,我看到她的每一分钟,都恨她恨得咬牙切齿。”

“凭什么我苦求而不得的东西,她一生下来就有?”

“那么,”神父说,“你应该知道,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有什么东西的。也许……她只是比你经历的更多些罢了。”

“这就是我最恨她的地方!”我几乎是怒吼起来,“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她认为后天的努力可以补足先天的差距,因此执着不倦地想用她那套理论教会我。她以为我成为今天这副样子,是因为我蓄意惫懒、偷懒。她以为我经历过和她一样的事情后,就可以大彻大悟,成为她那样的演员!”

神父没有说话。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恨得快死了。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我嫉妒你。”

我听见自己失去理智的声音叙说着。

“我曾经想爱上你,用爱情包裹我对你的嫉妒和憎恨,用自欺欺人的甜蜜缓解我的痛苦。我曾经想征服你,用虚假的胜利证明我无需嫉妒你。”

“这嫉妒不会因为你是女人,不会因为你与我不是同龄人,不会因为你名气没我大,就减少毫分。”

“你是这世上我唯一无法爱的人。因为你的存在,是对我的嘲讽。”

神父仍然沉默不语。黑沉沉的空气中,只剩我和神父的呼吸声。

“但你爱我,是吗?”

“闭嘴。”神父终于说话了。

“有过的。”我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你爱上过我的。我能感受到,你在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的感情,用理性将一切封锁。但在雪地上,你抱住我的头颅那一刻,你是爱我的。”

神父沉默不语。但我想要的目的仍然没有达成。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仍然平稳,并未因我而多乱一拍。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激怒这个神父呢?

忽然,一道光照进我脑子里。就像神说要有光的那一束光一样。几乎是欣喜若狂地说道: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我最恨的是,你并不真的热爱演戏——”

想到这番话即将造成的后果,我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对那隔着帘子的神父说道:“演戏只不过是你报复这个世界的手段,如果你有其他更便捷的手段的话,你会用的。你会抛弃演戏而用的。”

啪!

神父掀开帘子,重重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脸上火辣辣地痛。心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我终于激怒她了——神父,神父,天主!这一刻,我终于与她是平等的了。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她终于能感受一二了!

我依旧跪在地上,抓起神父的手,按在刚刚被她打过的脸上。

她的手冰凉如洗礼池的水,稍稍缓解了我脸上的疼痛。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发自内心地欢笑起来。

“生日快乐,叶初,抱歉,让你过了个糟糕的生日。”

·

商叶初牵着草叶的一头,时山牵着草叶的另一头,缓缓走在树林中。

时山问道:“你刚刚说,在初入行当时,也和我一样。有这种情况。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摆脱了‘凹槽’,拥有自己的字体了呢?”

商叶初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大概是从《哑婆》那部电影开始吧。”

“我看过那部电影。”时山说,“拍得很不错。我尤其喜欢你那个角色的名字。‘关越’。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很有悲剧性的名字。”

商叶初摇摇头:“是么?我倒不觉得是这个。我反而觉得,她这名字寓意很好呢。”

时山笑着道:“说的也是。我那个解释就不好,关山难越,是关隘险阻难以跨越的意思,萍水相逢,是偶然相遇又立刻分别的意思。一点都不适合关越。”

商叶初笑着挣断了两人手中牵着的草叶:“行了,欧杨老师应该走了吧?我们也该回去了。这里冻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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