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上的苹果少了一角。
陈三槐盯着那道缺口,汁液正从果肉边缘缓缓渗出,在烛光下泛着暗蓝。他没动,也没出声,只是把右手搭在算盘边上,指尖离最近的珠子差半寸。刚才那一声闷响来得突然——纸人全倒了,脸朝下趴成一排,像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他低头看去,每个纸人的嘴里都卡着果核,湿漉漉的,像是刚吐出来。
香火还在烧,线香顶端一点红,稳得很,没断过。
他伸手摸了摸鼻尖,确认自己还醒着。不是梦。也不是醉。昨晚喝的那碗汤是林守拙送来的“防魇糊”,里头掺了纸灰和糯米粉,喝完脑袋像塞了团棉花,但绝不会让人 hallucinate——他记住了这个词,是从张黑子借他的《阴间公务员考试真题》里学的。
他绕到供桌侧面,蹲下身,把一枚铜钱轻轻搁在最前头那个纸人手边。铜钱落地没滚,也没晃,就那么贴着地砖躺着,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他又放第二枚,位置偏左两指宽。这回铜钱微微颤了下,边缘翘起一点。
“影噬之兆。”他低声说,“谁家的影子饿疯了,敢啃祖宗供果?”
话音落,墙角那根哭丧棒忽然闪了绿光。
棒头刻着往生咒,字是歪的,历来如此。可现在那些错别字像是被人用指甲重新描过一遍,笔画扭动,拼成了五个新字:**偷吃者暴毙**。绿光一闪一灭,频率不快不慢,正好跟他脉搏对上。
他看了眼棒子,又看向屋中央。
张黑子昨夜巡逻后把家伙事儿落这儿了,说是“怕丢,不如寄存”。陈三槐没拦,反正这根棒子向来比人靠谱。它能破结界,也能测邪祟,虽然多数时候只用来挑路边的烟头。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确认门闩从里面插着,窗缝贴的符纸也没破。没人进来过。屋里只有他一个活的,外加七个纸扎的,还有一个正在冒绿光的执法工具。
他回到桌前,掏出三枚铜钱,摆成三角压住供果残渣。然后吹灭蜡烛,屋里顿时黑透。他盘腿坐进蒲团,闭眼,呼吸放轻,假装睡着。
半个时辰过去。
铜盆里的水静静映着屋顶梁木。他一直盯着水面倒影。
直到那影子动了。
他的影子从地上缓缓立起,动作僵直,像被人拽着后颈提起来。它没回头,径直走向供桌,抓起剩下的苹果,一口咬下。齿痕清晰,果肉凹陷,汁液顺着影子嘴角流下来,在水影里看得真切。
陈三槐猛地睁眼,翻身扑过去,桃木钉直戳地面影子头顶,同时低喝:“属阴不属阳,报名再进食!”
影子顿住。
果核从虚空中掉落,砸在桌面上,弹了一下,滚进香炉灰里。紧接着,那团黑影像墨滴入水,迅速缩回他脚底,贴着鞋底重新归位,仿佛从未离开。
他喘了口气,低头看桃木钉——尖端焦黑,像是碰上了高温。他拿袖子擦了擦,布料蹭上去立刻冒出一股糊味。
“我的影子……吃东西?”他喃喃,“还吃得挺香。”
他捡起果核,凑近闻了闻。一股酸腐气混着香灰味,但除此之外,还有点别的——像是旧账本翻页时扬起的尘,又像冥钞烧到一半被踩灭的余烬。
他把果核包进黄纸,塞进抽屉最底层。明天得找人看看。虽然林守拙不在名单上,但这事总得有个懂纸灵的人瞧一眼。
他转身去摸符纸,顺手拆了道袍肩头一块补丁,蘸香灰水在门框上下各画一道“止影符”。笔画刚落,符迹微微发烫,随即冷却。他又把算盘横放在床头,珠子拨成“五、二、七”格局,这是师父教的防侵阵型,据说能挡七日内三次阴袭。
做完这些,他重新坐回蒲团,手里捏着一枚铜钱,闭目养神。
屋外静得很,连野猫都不叫。风也不刮。只有墙角那根哭丧棒,绿光还在闪,一下,一下,跟心跳同步。
他忽然想起张黑子临走前说的话:“最近巡查改夜班,上头说有‘非实体流动异常’,让我多盯影子。”
当时他还笑:“你管影子干啥?又不是狗。”
张黑子叼着狗尾巴草,含糊回了一句:“影子吃人不吐骨头,可比狗凶。”
现在想来,那话不像玩笑。
他睁开眼,看向左眼皮底下。那里原本该滚动着阴债清单,密密麻麻全是欠条和利息提醒。可此刻,什么都没有。账本黑屏了,像被拔了电源。
右眼也没流泪。
这不对劲。平时只要沾上阴气重的东西,右眼准得淌泪,那是祖宗们骂他呢。可现在,影子都敢啃供果了,反倒一点反应没有。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有点潮。不是汗。是油,像是皮肤自己渗出来的。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袖口,继续打坐。
又过了不知多久,屋内温度降了几分。他察觉到脚下有动静——不是声音,是触感。鞋底传来轻微蠕动,像蚂蚁在爬。
他没掀开看。
而是悄悄将铜钱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随时准备弹出。
就在这时,供桌上最后一块供果突然抖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是它自己动的。
果皮表面浮起一层极淡的波纹,像水面上的倒影被谁搅了一下。紧接着,果子底部慢慢渗出黑色颗粒,一粒粒往上爬,堆叠成字:
**你的影子已经记账了**
字成即消,黑粒簌簌落下,掉进香炉,无声无息。
陈三槐坐在原地,手指收紧,铜钱边缘硌进皮肉。
他没动,也没说话。
屋外依旧安静。
墙角哭丧棒的绿光忽然停了。
同一瞬间,他脚底的蠕动感消失了。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
它平平铺在地上,轮廓清晰,随着油灯微弱的光轻轻晃动。
看起来很正常。
可当他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影子的头,已经转向了供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