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内的忧惧与期盼,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河水,在死寂中默默积蓄着力量。而在城外解放军阵地上,那种引而不发的“沉寂”也已持续了太久,几乎要将人的神经拉伸到极限。战士们依旧每日挖壕、警戒、学习,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灼感日益浓烈,仿佛一个充满高压气体的容器,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引发剧烈的爆炸。
时间在一种近乎凝固的胶着中,又捱过了几天。这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夜晚,北风呼啸,星月无光,气温降至入冬以来的新低。战壕里值勤的哨兵们裹紧了大衣,不停跺着脚,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驻地的战士们大多已蜷缩在简陋的营房或地窝子里,试图在冰冷的被褥中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睡眠却因为寒冷和心底那份悬而不决的期待而变得支离破碎。
林瀚章躺在通铺上,听着身边战友们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因寒冷发出的呓语,望着窗外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的窗纸,毫无睡意。郑怀远关于“建设”的那堂课,依旧在他脑中回响,与眼前这座沉默的古城、与一年多来经历的炮火硝烟、与破庙里那双清澈的眼睛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复杂而模糊的未来图景。和平,真的会以那种不流血的方式降临吗?他既期盼,又不敢完全相信。
突然——
“嘀嘀——哒哒——嘀嘀——”
一阵极其尖锐、急促的军号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寂静的寒夜!那不是普通的起床号或熄灯号,而是最高等级的——紧急集合号!
“紧急集合!”
“全体集合!快!快!快!”
几乎是号音响起的同一瞬间,各级干部声嘶力竭的吼声就从四面八方炸响,伴随着粗暴的推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整个驻地像被投入滚水的冰块,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沉睡或半睡的战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号令惊得弹了起来,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
“怎么回事?!”
“敌人夜袭?!”
“要总攻了?!终于要打了?!”
猜测、紧张、兴奋、还有一丝不可避免的恐惧,在黑暗中瞬间弥漫开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紧急集合号意味着有极其重大、极其紧急的情况!
林瀚章的心也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一跃而起,以最快速度摸索着穿上冰冷的棉衣,打上绑腿,抓起枕边的步枪和子弹带,冲出门外。寒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他浑然不觉,血液仿佛在瞬间沸腾。
院子里、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从各个营房涌出的战士。黑暗中,人影幢幢,急促的喘息声、武器碰撞声、军官催促声、以及压抑不住的低声询问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在拼命地整理装备,向自己所属的班排位置靠拢。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一班!这边!”
“机枪组!快!”
“检查武器!保持肃静!”
老班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依旧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山药蛋挤到林瀚章身边,声音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变调:“林教员!是不是……是不是要攻城了?!”他的手紧紧攥着那支老套筒,指节发白。
林瀚章没有回答,他的心也在狂跳。看着远处黑暗中北平城更加漆黑庞大的轮廓,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期待已久的战斗终于要来?还是……他不敢多想。
队伍在以惊人的速度集结、列队。虽然匆忙,但长期的纪律训练使得整个过程忙而不乱。很快,整个连队,乃至整个营的战士,都已黑压压地列队站在寒冷的场院上,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刺骨的寒风刮过,却吹不散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紧张和期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队伍前方那个临时搭起的矮土台子上。
郑怀远和其他几位营连干部快步走上了土台。几支手电筒的光柱交叉照射着,映出他们异常严肃却又似乎压抑着某种激动情绪的脸庞。
台下瞬间鸦雀无声,连寒风似乎都暂时屏住了呼吸。几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台上的郑怀远,等待着他开口。每个人都在心里预设了最可能的情况——宣布总攻命令,分配突击任务。
郑怀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每一张紧张、困惑却又充满信任的脸庞。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几乎要让台下战士们的神经崩断。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洪亮,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夜空:
“同志们!——”
他顿了顿,几乎是用力地喊出了下半句:
“刚刚接到上级紧急通报!傅作义将军……接受了我党我军的和平改编条件!北平——和平解放了!!!”
“……???”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台下的战士们仿佛集体石化了一般,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大脑似乎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信息。
和平解放?
不用打了?
北平……是我们的了?
这……这是真的吗?!
然而,郑怀远脸上那无法抑制的、巨大的、由衷的笑容,以及他身边其他干部同样激动万分的表情,彻底证实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
“嗡——”的一声,短暂的死寂过后,整个队伍如同烧开的滚水,瞬间彻底沸腾了!
“啊!!!!”
“和平了!!”
“北平解放了!!”
“乌拉!!!”
巨大的、狂喜的、近乎疯狂的欢呼声如同山崩海啸般猛然爆发出来,瞬间冲破了之前所有的紧张、压抑和焦虑!声浪之大,仿佛要将这寒冷的夜空彻底掀翻!
战士们一下子全都疯了!
他们扔掉了刚才还紧紧握在手中的钢枪(当然很快又捡了起来),拼命地跳着、叫着、笑着!
许多人激动得难以自持,一把扯下头上的棉军帽,用力地抛向空中!
更多的人则是和身边的战友不管不顾地紧紧拥抱在一起,用力捶打着对方的后背,眼泪和笑声一起迸发出来!
“不用打了!不用打了!”山药蛋像个小猴子一样又蹦又跳,脸上又是笑又是眼泪,抓着林瀚章的胳膊拼命摇晃,“林教员!听见了吗?不用打了!北平是咱们的了!古城保住了!保住了啊!”
老班长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欢呼雀跃,他只是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漆黑一片却仿佛骤然亮堂起来的天空,咧着嘴,无声地笑着,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热泪就从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滚落下来,滴进冰冷的土地里。他喃喃自语:“好啊……真好……不用再死人了……不用再毁了……”
林瀚章也彻底愣住了。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紧张。他看着周围陷入狂欢的战友们,看着远处那座在黑暗中依旧沉默却已宣告新生的古城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有狂喜,有激动,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强烈的、作为历史亲历者和参与者的巨大自豪感和成就感!
他们用强大的军事压力和政治争取,逼得敌人放下武器,避免了这座千年古都毁于战火,避免了数十万军民可能出现的巨大伤亡!这是一种比单纯军事胜利更伟大、更值得骄傲的成就!
郑怀远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欢腾的海洋,自己也激动得眼眶发红。他举起双手,努力让大家安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
欢呼声渐渐平息,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是的!北平和平解放了!”郑怀远大声宣布,“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党中央、毛主席英明决策的伟大胜利!也是我们全体围城部队,用我们的战斗意志和纪律,争取来的伟大胜利!”
“傅作义将军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北平这座历史名城,即将完整地回到人民的手中!”他挥舞着手臂,“我们很快就要进城了!去接管,去守卫,去建设我们的新北平!”
“进城!”
“进城!”
“进城!”
战士们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口号声此起彼伏。
山药蛋挤到台前,仰着头,激动地问郑怀远:“教导员!那……那咱们是不是就不用跟城里的兄弟……不是,跟城里的国军打仗了?他们……他们真的就投降了?”
郑怀远笑着,用力地点点头:“对!不用打了!他们大部分将会接受改编,成为人民军队的一部分!少数不愿意留下的,也会被礼送出境。北平,将兵不血刃地获得新生!这是最好的结果!”
兵不血刃!最好的结果!
林瀚章长舒了一口气,胸中块垒尽消。他看着远处北平巍峨的城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它仿佛不再是冰冷的囚笼或战场,而是一座即将开启新篇章的伟大城市。这种和平移交权力的方式,这种对文化和生命的极大尊重,让他对即将到来的新政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美好想象和信心。这与他内心深处那份知识分子的情怀和建设国家的理想,是如此契合。
巨大的欢呼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一些胆大的老乡披着衣服出来查看,得知消息后,也纷纷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很快,整个村庄,乃至整个围城部队的阵地,都陆续被这惊天喜讯和随之而来的狂欢所席卷。欢呼声、笑声、口号声在寒冷的夜空中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胜利的凯歌。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狂欢之夜,一个注定被历史铭记的夜晚。
然而,在这巨大的、集体性的狂喜之下,林瀚章的心中,除了澎湃的家国情怀,还有一种更细微、更个人的情绪在悄悄涌动。和平来了,意味着生存的机会大大增加了。那么,在那个黎明前的破庙里分别的人,是否也能安然无恙地共享这份和平的喜悦?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狂喜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细微而私密的涟漪。
但此刻,他更愿意沉浸在这巨大的、集体的幸福之中。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