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里,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今年更是不同寻常,各地旱灾频发,紫禁城里暑气沉滞,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连殿脊上的琉璃瓦都被烈日晒得晃眼,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屋外,知了似乎也热得不行,控诉着这个夏日,蝉鸣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愈发烦躁。
翊坤宫,往日里冰鉴常备,香风习习,此刻却因主人的暂时失势而透着一股沉闷的热意。
午后最毒的日头,一丝不落,全扣在了翊坤宫门前那片空荡荡的宫道,而年世兰,正跪在那被太阳烤得滚烫的地面上。
昔日珠翠环绕、锦衣华服的华贵妃,如今只用一两根玉簪轻挽墨发,身上也只穿了一身低调的、半旧不新的素绸绣墨荷旗装,全身颜色灰暗无光,像是蒙了尘的珠玉。
汗珠子从她紧贴鬓角的发丝里渗出来,汇成一小股,顺着苍白失水的脸颊往下淌,痒痒的,她却也只是双目失神地跪在地面上,顾不得去擦。
虽被皇帝从华贵妃贬为了年妃,可她的背脊还是一贯的挺得笔直,僵着一股不肯散尽的傲气。
虽然眼前早已阵阵发黑,耳边也是嗡嗡作响,身子更是止不住地细微发颤,可她还是靠一口气硬撑着,不肯轻易倒下。
两个时辰,皇帝亲口定的罚跪。
虽然才短短几日,可年妃整个人已瘦削了一圈,眼下透着青灰,嘴唇更是干得起了皮。
周围侍立的太监宫女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木头桩子似的立着,没人敢吱声,也没人敢上前。
这紫禁城里,拜高踩低是常态,失了势的主子,比奴才还不如,颂芝倒是在一旁焦急地撑着伞,可年世兰不愿让她陪着一起,她也只好默默地等候。
日头悄无声息地挪着,光阴慢得熬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息,又或许有一个时辰,年世兰只觉得头越来越沉,眼前那些规整的砖石线条开始发飘、模糊,耳畔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窝蜜蜂。
她的胸口憋闷得厉害,喘气似乎也带着灼人的烫,眼前绚烂的金星陡然炸开,随即慢慢化作一片漆黑。
她试图凝神,去想些别的,想想哥哥年羹尧,想想昔日皇帝对她的爱重……可那些画面也被这毒日头烤得变了形,晃荡着,怎么也抓不住。
猛地,她像是再也撑不住了似的,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栽。
“娘娘!”颂芝惊呼一声,抢上前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年世兰已然软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额角磕在滚烫的地砖上,瞬间红了一小片。
“快!传太医!禀报皇上!”翊坤宫门口这才像炸开了锅,乱了起来。
消息很快传到养心殿。
殿内搁了冰鉴,丝丝缕缕的凉气逸散,勉强压住了暑热,皇帝正批阅着关于各地旱情的奏报,眉头紧锁。
苏培盛轻手轻脚进来,低声禀报了翊坤宫门口的慌乱。
皇帝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奏折上留下一个突兀的红点,他抬起头,眉头微蹙:“晕了?”
“是,太医已过去瞧了,说是中了暑气,日头太毒,娘娘心绪郁结,又跪得久了……”苏培盛垂着眼,话说得小心翼翼。
皇帝沉默了片刻,将笔搁下,视线掠过那冒着冷气的冰鉴,眼前闪过一些其他模糊的画面。
马场上,那个一身红衣、纵马扬鞭、笑容明烈如火的少女;
王府里,宜喜宜嗔,记住他每一个喜好,整颗心都挂在他身上,明明是将门虎女,却为他百炼钢成绕指柔的身影;
还有几月前,时疫蔓延时,人人自危,唯有她不顾劝阻,端着汤药,日夜守在他病榻前,眼底满是血丝却执拗不肯离开的坚定……
皇帝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年羹尧……西北……还有他和世兰过往那些无法抹去的旧日情分……
他沉默片刻,终究叹了口气:“她那个性子……倒是肯硬撑着,竟没闹起来……”
“罢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传朕口谕,年妃既已病倒,便好生静养着,病愈之前,暂免了罚跪之责。”
“另……着太医仔细诊治,告诉太医,年妃的身子……务必好生照料着……”
“嗻。”苏培盛躬身退下,心中暗叹一声,皇上的心中…还是有年妃娘娘的……
莞嫔与年妃……
总归,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殿内重归寂静,皇帝却再看不进那些奏章,目光投向窗外明晃晃的天,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