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万一搞砸了,这可是天大的罪过。
然而,王敬忠只是冷笑一声。
他缓缓蹲下身,凑到何坤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森然说道:
“何坤,你担不起,老夫担得起。”
“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们在这堤坝里做了什么手脚?你以为,你们把银子换成石头沉进河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了?”
“陛下这一脚,这一滩泥,不是在点化老夫如何治水,而是在告诉老夫……”
王敬忠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刺入何坤的耳膜。
“……金子,就藏在那段老堤的烂泥里!”
何坤的身子猛地一僵,那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气,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肥肉。
他艰难地抬起头,眼中的血丝根根爆现,死死地盯着王敬忠,那眼神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凡人看见鬼神的、彻底崩溃的骇然。
王敬忠不再理会这条,已经吓破了胆的肥鱼,他站起身,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拔高,响彻云霄:
“本官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都在犯嘀咕,觉得本官疯了,觉得这是在拿国运开玩笑!”
“但本官告诉你们!京城玉玺显圣,江南官场肃清,哪一件不是在陛下的‘神启’之下完成的?”
“今日,陛下再降神谕,点明黄河之患,不在天灾,而在人祸!病根,就在那段看似无用的老堤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咆哮。
“本官王敬忠,以项上人头,以王氏满门性命作保!”
“就按陛下的‘神谕’办!”
“挖!”
“一切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决绝和疯狂,彻底镇住了全场。
何坤和他手下的官员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来。
跟一个连自己和全家性命都不要的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
闻人泰那张古板的脸上,也露出了动容之色。
他上前一步,与王敬忠并肩而立,虎目扫过自己手下的将士,声如洪钟。
“王大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闻人泰若还畏首畏尾,岂非枉为大炎军人!”
他“呛啷”一声,拔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战刀,刀尖直指何坤等人。
“传我将令!”
“镇西军听令!所有将士,放下兵刃,拿起工铲!另,就地征发民夫三万,即刻开赴老堤!”
“谁敢阻挠,或阳奉阴违,以贻误军机论处!”
“杀——无——赦!”
最后一个“赦”字出口,一股尸山血海般的煞气冲天而起,让在场所有文官都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军神之威,恐怖如斯!
一个文臣之首愿以全家性命作保,一个军方巨擘拔刀威胁,在这文武两位大佬的双重压力下,所谓的“神谕”方案,被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强行通过了。
很快,整个黄河大堤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三千镇西军的精锐士卒们面面相觑,迟疑地卸下那身象征荣耀的冰冷铁甲,换上了他们这辈子都未曾碰过的笨重工兵铲。
他们习惯了用刀锋去撕开敌人的阵列,如今却要用这玩意去挖脚下的烂泥,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写满了茫然与费解。
他们看着远处那座金光闪闪、坚不可摧的“百里金汤”,又看了看自己脚下这段破破烂烂,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老土堤,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咱们……是不是挖反了?
数万被征发来的灾民,更是麻木地挥舞着工具。
对他们而言,给谁干活不是干,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至于挖这里是干什么,他们不知道,也不敢问。
而何坤等一众地方官员,则被闻人泰派亲兵“请”到了龙船上“喝茶”。
船舱里,何坤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恐惧,反而和几个心腹交换着隐晦而得意的眼神。
“何大人,高啊!”
一个知府低声谄媚道,
“您刚才那番劝阻,可谓是仁至义尽。如今是他们一意孤行,就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我们头上了。”
“哼,”
何坤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哼,一个癫狂的老御史,一个只懂打仗的武夫,被一个痴傻的娃娃耍得团团转,竟拿国之大计当儿戏。我看,不是天要降灾,而是大炎的气数,要断送在这几个蠢货手里了!”
“等着吧,最多三天,等他们挖穿了老堤,黄河之水倒灌,兖州、青州、徐州三地将彻底变成一片汪洋!到时候,都不用我们上奏,这滔天的民怨,就能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到那时,我们再出面‘力挽狂澜’,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再往上走一步呢!”
几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王敬忠和闻人泰被万民唾骂,押赴京城问斩的凄惨下场。
船舱外,是热火朝天的工地,是将士们沉重的号子声,是数万民夫的喘息声。
船舱内,是奸臣们得意的冷笑,和对未来平步青云的美好憧憬。
而在这一切喧嚣的中心,堤坝之下,那个引发了所有风暴的“神君陛下”。
炎辰,此刻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技术难题。
他发现,自己用泥巴堆的“堤坝”,好像有点漏水。
他辛辛苦苦引来的“洪水”,总是在不经意间,从他没捏紧的缝隙里渗出去。
“嗯……”
小皇帝皱着眉头,歪着脑袋,看着自己面前这滩“烂尾工程”,陷入了沉思。
他似乎发现了自己作品的瑕疵,又抓起一团湿润的黄泥,认真地按在渗水的地方,仔细地抹平。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不再漏水的“堤坝”,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沾满泥浆的小手,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毫无杂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