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梁家小院的清晨总带着一股驱不散的寒意。
祝英台拖着愈发沉重的身子起床,手上的伤结了一层薄痂,但每一次触碰冷水,依旧疼得她指尖发颤。
连日来的粗活和清汤寡水的饮食,让她原本莹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
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青黑,那身素净的衣裙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这个用情意筑起的“家”,给不了她一丝想象中的温暖。
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忽然想起家中后院那株金桂。
此时应是开得正好,而母亲定会命人采来制桂花糕,记忆中的味道涌上心头,她仿佛能闻到桂花的甜香味。
\"小姐,水打来了。\"
银心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为祝英台梳洗好后,
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地上!
“银心!”祝英台吓的慌了神。
屋漏偏逢连夜雨。
本就劳累过度的银心加之水土不服。
竟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里不住地说着胡话。
祝英台摸着银心滚烫的额头,心急如焚。
“山伯!银心病了!烧得厉害!快,快请郎中!”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
梁山伯也慌了神,连忙翻箱倒柜,却只找出寥寥数枚铜钱,连最普通的郎中都请不起。
他急得满头大汗,在原地团团转,最终只能颓然道。
“没……没钱了……我去求求邻居,看看有没有土方子……”
看着他慌乱无措、连请郎中的钱都拿不出的样子,再看看病榻上气息微弱的银心。
一股前所未有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祝英台。
一整天,她都守在银心榻前,用浸了冷水的破布不断擦拭银心的额头和手脚,试图驱散那可怕的高热。
银心偶尔睁开眼,眼神涣散,看到她,还会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小姐……别担心,银心没事……”
这话更像刀子,戳在祝英台心上。
夜深了,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摇曳恍惚的影子。
梁山伯端着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进来,小心翼翼地想递给祝英台。
她没接,只是猛地转过身,在昏暗的灶间扯住梁山伯的衣袖。
积压了一整日的恐惧、悔恨和绝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山伯,这样的日子……我们究竟要过到几时?”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颤抖。
“你看银心都病成什么样了?她要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她不敢再说下去,转而伸出自己那双曾经抚琴弄墨、如今却布满伤痕的手,伸到梁山伯眼前。
那双手在灰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你看看我的手!”
梁山伯像是被她的目光和话语烫到,猛地别开脸,不敢去看那双手,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只是深深地低下头,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地底。
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苍白无力的嗫嚅。
“英台……再忍耐些……等我……我定会奋发苦读,秋闱科考……定会……”
“够了!”祝英台第一次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这样的话,我听了太多次了……”
起初,她还能从这承诺中品出几分酸涩的甜蜜,觉得一切牺牲都值得。
而如今,再听到这重复了无数遍的空话,她只觉得一股荒谬的可笑涌上心头,笑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
就在这心灰意冷到了极致的刹那,一个身影,一个她刻意压抑、不敢去想的身影,突兀地闯入脑海——马文才。
想起他那双总是沉静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眸。
若是他……若是他在,定不会让她,更不会让她身边的人,沦落至斯吧?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让她浑身剧烈一颤,像是被自己的背叛狠狠刺了一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一直冷眼旁观的梁母,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身形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走到失魂落魄的祝英台身边,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祝小姐,随老妇进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祝英台茫然地跟着梁母进了她的房间。
梁母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
“祝小姐来我们家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梁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否觉得我这老太婆,过于刻薄,不近人情了?”
祝英台微微一怔,垂下眼睫,敛衽行了一礼,声音低哑却依旧保持着礼节。
“伯母言重了,是英台……叨扰了。”
梁母看着她即便落魄至此,依旧不改的世家风范,梁母轻叹一声,目光陡然锐利。
“你与伯儿,终究是情深缘浅。”
“老妇只问一句:你可曾想过,你任性妄为与山伯私奔,可曾想过伯儿得罪了太守府,会是什么下场?你可曾......真为他的前程着想过?”
这话如同惊雷,震得祝英台踉跄后退。
她只想到了自己的委屈,自己的爱情,却从未深思过,她的任性,可能会给梁山伯带来灭顶之灾。
太守府的权势,想要碾碎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子,确实易如反掌。
她脸色瞬间惨白,嘴唇颤抖着,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对不起......”她声音发颤,“是英台思虑不周......”
她站起身,对着梁母深深一福:“是我们……给伯母添麻烦了。我们……这就走。”
看着她这副模样,梁母的语气难得地缓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
“去吧!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你父母……应该快到了。”
祝英台彻底愣住了。
父母……快到了?
她看着梁母,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伯母早就通知了家里?连日来的为难都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吗?
原来,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以为是的“牺牲”。
在旁人眼中,或许早就是一场注定结局的闹剧。
一股更深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仅输给了现实,也输给了自己的天真。
她默默地退出房间,走向那口冰冷的水缸。
银心还在病中,无人帮她打水。
她吃力地提起小半桶水,回到客房,就着那点冷水,慢慢擦拭着脸庞和双手。
水中倒映出她憔悴不堪的容颜,以及那双曾经充满灵动光彩,如今却只剩下茫然和空洞的眼睛。
她知道,当父母的车马抵达这扇破旧的院门时,她这场奋不顾身的逃离,就将彻底画上句号。
用尽勇气换来的所谓爱情,早已在这段贫贱交加的日子里。
被消磨得千疮百孔,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悔恨。
秋风吹过院落,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地落回地面,如同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