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车被两名护工小心翼翼地推了进来，金属轮子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躺在上面的躯体被白色的裹尸布完全覆盖，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但张清玄感受到的，远非视觉这么简单。
一股浓烈、混乱、带着尖锐痛楚和未散暴戾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阴风，缠绕在担架周围，让值班室本就不算温暖的空气又骤降了几度。这气息与之前那位只是迷茫哭泣的老婆婆截然不同，它更“年轻”，更“鲜活”，也更“危险”。
跟在担架车后面进来的，除了那名神色紧张的年轻医生，还有一对相互搀扶、哭得几乎晕厥的中年夫妇，应该是死者的父母。妇人几次想扑到担架上，都被身旁面色惨白、强忍悲痛的丈夫和医生拉住。
“王师傅，麻烦尽快办理接收……家属情绪不太稳定。”年轻医生低声对老王说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似乎不仅仅是出于对家属的同情。
老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过医生递过来的文件，开始熟练地登记。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张清玄注意到，他在填写单据时，笔尖在那个标注着“死亡原因”的栏目上微微停顿了一下——上面写着“多发性创伤，内脏破裂”，但旁边还有一个铅笔写下的、不太显眼的问号。
“我儿子……我儿子他才二十岁啊！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怎么会这样！”中年妇人捶打着胸口，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那辆该死的货车！”
张清玄站在一旁，有些无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白布之下，除了冰冷的遗体，还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和怨念在凝聚、盘旋。这并非厉鬼，更像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横祸和巨大痛苦瞬间撕裂，以至于魂魄无法顺利脱离、也无法接受现实的“怨缚灵”。
他下意识地再次集中精神，尝试在心中默念《往生咒》。然而，这一次，那经文的力量如同泥牛入海，仅仅让那股混乱暴戾的气息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被更强烈的痛苦浪潮给冲散了。
不行，太微弱了。这个亡魂的“执念”和“痛苦”远非之前那位能够相比。
登记完毕，家属在医生的劝说下，悲痛欲绝地暂时离开了。护工将担架车推向停尸房，准备将遗体转移至冷藏柜。
老王示意张清玄跟上。进入停尸房，那股阴冷暴戾的感觉更加清晰。当护工掀开白布一角，准备将遗体搬入标着“b-12”的柜子时，张清玄瞥见了一眼——那是一个年轻男孩的脸，苍白，扭曲，双眼圆睁，瞳孔里似乎还残留着撞击瞬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他的额头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紫和撕裂伤。
就在遗体被缓缓推入冷藏柜的瞬间，张清玄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短暂、充满痛苦意味的无声嘶吼。那股缠绕的怨戾之气，并未随着柜门的关闭而完全消失，反而像是被禁锢在了那个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变得更加凝实、更加躁动不安。
“感觉不对？”老王锁好柜门，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清玄一愣，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嗯，他……好像很痛苦，很不甘心。”
老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追问他是如何“感觉”到的，只是用那沙哑的嗓音说道：“横死之人，大多如此。怨气不散，容易生变。今晚留意这个柜子，温度报警器如果响了，立刻叫我。”
生变？张清玄心中一凛。是指……尸变吗？
回到值班室，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张清玄脑海中不断回闪着那男孩扭曲的脸和感受到的强烈怨念。他知道，如果放任不管，这团凝聚的怨气可能会滋生出更麻烦的东西，甚至可能影响到其他安息的亡魂，或者……招惹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想做点什么。
《往生咒》效果不佳，或许……可以试试符箓？《基础符箓大全》里记载了一种【安魂符】，理论上可以安抚躁动的魂魄，平息怨气。
说干就干。趁着老王去外面巡查的短暂空隙，张清玄立刻从自己的破布袋里翻出仅剩的几张空白黄裱纸和那截短短的朱砂笔。他回忆着【安魂符】那复杂扭曲的符文结构，凝神静气，将体内那丝微乎其微的、因超度老婆婆而获得的暖流（他猜测这可能是初步修炼出的“真气”或“法力”）灌注到笔尖。
笔落纸上，朱砂划动。他全神贯注，精神力高度集中。与之前给李主任画那张徒具其形的符不同，这一次，他能感觉到笔尖似乎与某种无形的力量产生了微弱的联系。
然而，就在符文即将完成最后一笔的关头，或许是因为精神消耗过大，或许是因为技巧不熟，他的手微微一抖，笔下的朱砂线条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岔口。
“噗——”
一声轻响，整张符纸无火自燃，瞬间化为一小撮黑色的灰烬，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失败了。
张清玄看着桌面上那点灰烬，有些沮丧。材料和法力都有限，经不起几次浪费。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推开，老王回来了。他看了一眼桌面的灰烬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眼神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拿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画好的黄符，几小瓶不同颜色的粉末，以及一叠质地更好的空白符纸和几支品相完整的朱砂笔。
“画符，心要静，气要稳，神要凝。意念引导法力，贯通笔尖，一气呵成，不能有丝毫滞涩和犹豫。”老王一边说着，一边从里面抽出两张空白的黄色符纸和一支朱砂笔，放到张清玄面前的桌上。
“材料费，从你第一个月工资里扣。”
张清玄愣住了，看着眼前质地明显比自己那破烂货好得多的符纸和朱砂笔，又看了看依旧面无表情的老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位前辈，看似冷漠，实则……是在帮他？
“谢谢王师傅！”他由衷地说道。
老王没回应，坐回自己的位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
张清玄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他再次拿起笔，蘸满朱砂，回忆着【安魂符】的每一个细节。这一次，他更加小心，更加专注，将全部精神都凝聚在笔尖，引导着体内那丝微弱的气流，缓缓勾勒。
笔走龙蛇，意念相随。他能感觉到，这一次的书写比之前顺畅了许多，朱砂线条在符纸上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微光。
终于，最后一笔完美收尾！
一张完整的、笔触流畅、隐隐泛着灵光（极其微弱）的【安魂符】，成功绘制完成！
一股微弱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他不敢耽搁，拿起这张新鲜出炉的【安魂符】，再次走向停尸房。他避开可能存在的监控死角（直觉告诉他这类地方可能有），来到“b-12”号冷藏柜前。
他不确定这样是否有效，但总得试一试。他将【安魂符】轻轻拍在冰冷的金属柜门上，集中意念，低声诵念《往生咒》中安抚魂魄的段落。
符纸贴在柜门上的瞬间，似乎微微亮了一下。紧接着，张清玄清晰地感觉到，柜门内那股躁动不安、充满痛苦的怨戾之气，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开始缓缓平复、消散。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那种尖锐的暴戾感减轻了大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不甘。
有效！
张清玄松了口气，感觉精神有些疲惫，但内心却踏实了不少。他正要离开，值班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来的，是白天见过的那位实习医生林薇。她似乎刚下手术台，脸上带着倦容，但眼神依旧清澈明亮。
“王师傅，病理科刘主任让我来取昨天送检的……”她话说到一半，目光忽然落在刚刚从停尸房方向走出来的张清玄身上，尤其是看到他指尖还沾染着一点未擦干净的朱砂痕迹时，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你是……新来的保安？”林薇的语气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解，“你刚才在那边做什么？”她指了指停尸房的方向。
张清玄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着如何解释。
一旁的老王却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按规定检查设备。林医生，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他熟练地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密封袋递给林薇，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林薇接过袋子，又狐疑地看了张清玄一眼，这才道谢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张清玄知道，这位坚信科学的医生，恐怕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怀疑。
今晚的经历，比他想象的要丰富得多。横死的怨魂、失败的尝试、前辈隐晦的指点、成功的符箓，以及……来自现实世界的质疑。
他回到值班室，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感受着体内消耗不少却隐隐有所增长的那丝暖流，以及脑海中似乎又凝实了一分的《度人经》。
太平间的夜，还很长。而他的路，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