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数日。
自得知舒云自请离府、入住庵堂后,玄烨的心情就一直阴沉着,如同窗外积聚不散的乌云。
朝堂上,几位大臣因漕粮转运之事互相推诿扯皮,效率低下,更是撞在了他的火头上,被毫不留情地斥责得狗血淋头。
奏折上的字句似乎都在跳动,搅得他心烦意乱。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内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他扔下朱笔,在殿内踱步,目光扫过殿内垂手侍立、战战兢兢的宫人,只觉得无比憋闷。
“摆驾永和宫。”他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冷硬地吩咐。
梁九功心中一惊,不敢多问,立刻安排。
永和宫内,德妃乌雅氏听闻皇上突然驾到,忙整理仪容迎驾。
她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绣玉兰的旗袍,显得清丽脱俗,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
然而玄烨走进来,目光在她身上一扫,非但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添烦躁。
又是这般恰到好处的打扮,无可挑剔的笑容,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德妃小心翼翼地奉上茶,柔声问:“皇上今日似乎心绪不佳,可是朝务烦劳?”
玄烨接过茶盏,并不饮用,只冷冷道:“朕心绪如何,还需向你禀报不成?”
德妃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跪下:“臣妾失言,皇上息怒。”
“息怒?”玄烨看着她那副瞬间变得惶恐柔顺的模样,心中的邪火更盛,“朕看你们一个个安享尊荣,倒是惬意得很!可知朕每日要面对多少焦头烂额之事?后宫若不能为朕分忧,至少也该安分守己,而不是整日琢磨些争风吃醋、徒耗钱粮的无谓之举!”
他这话几乎是迁怒,将朝堂上的火气尽数发泄到了德妃身上。
德妃吓得脸色苍白,伏在地上连称“臣妾知罪”,心中却委屈万分,不知自己今日何处触怒了龙颜。
玄烨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厌烦。斥责她又有什么用?她并非那惹他心烦的根源。
他烦躁地挥挥手:“起来吧。朕看你这里也无甚新意,乏味得很!”
说完,竟是不耐烦地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留下德妃瘫软在地,又惊又怕,泪如雨下。
銮驾出了永和宫,玄烨脸色依旧铁青。梁九功跟在旁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这火气,明显是冲着隆科多府上那档子事去的,德妃娘娘这是遭了无妄之灾。
“去西苑。”玄烨忽然道。
车马转向西苑。秋风萧瑟,苑中林木凋零,更添寂寥。
玄烨下了銮驾,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在落叶铺满的小径上,试图让冷风吹散心中的躁郁。
然而,那女子的面容,那双清冷又坚韧的眼睛,却总是在他眼前浮现。她在那个冰冷的家里,是如何自处的?
如今在那清苦的庵堂,又是何等光景?她会不会…也在某个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一种强烈的、想要亲眼去看一看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
这个念头如此荒谬,如此不合规矩,却像野草般疯狂滋生。
他是天子,岂能轻易涉足臣妻清修之所?
可是…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去哪里,需要向谁解释?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
最终,那股难以言喻的牵挂和探究欲,压倒了理智和规矩。
“梁九功。”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
“奴才在。”
“备常服,去静心庵。不必声张,朕…只是远远看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却更令人心惊。
梁九功头皮一阵发麻!皇上竟真要去看那位夫人?!这…这要是传出去…
可他不敢劝,也不能劝。他看得出,皇上此刻的决定,绝非一时冲动。
“嗻…”梁九功艰难地应下,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只能暗自祈祷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很快,玄烨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藏青色常服,带着梁九功和两个绝对心腹的侍卫,如同寻常的富家公子般,骑马出了宫,直奔西郊静心庵。
越是接近庵堂,玄烨的心绪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些许。山间空气清冷,带着香火和草木的气息,确实能涤荡人心中的烦躁。
他并未进入庵内,而是在梁九功的事先安排下,绕到了庵堂后山一处地势稍高的隐蔽之所。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独立小院的全貌。
此时已是午后,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毫无保留地洒满那个小小的院落。
然后,玄烨看到了她。
舒云并未在屋内。
她正坐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的一方石凳上,身前放着一个绣架。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衣裙,未施粉黛,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随着她穿针引线的动作微微晃动。
阳光透过梅树的枝桠,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而宁静,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捏着银针,在绷紧的绢布上灵巧地上下翻飞,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美。
没有隆府时的隐忍沉寂,没有面对他时的恭谨疏离,也没有那日枫林溪畔惊鸿一瞥的脆弱。
此刻的她,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散发着一种安宁、满足、甚至可以说是…慵懒的气息。像一幅活过来的古画,静谧,优美,动人心魄。
玄烨屏住了呼吸。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憔悴、哀怨、或是强装坚强的妇人。
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似乎…过得很好。比在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里好得多。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有惊讶,有释然,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深深吸引的悸动。
她怎么能…在被迫离家的境地下,还能活得如此从容自在,甚至焕发出比从前更夺目的光彩?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后,远远地望着,忘了时间,忘了身份,忘了所有烦心的朝务。
眼中只有那个在秋阳下专心刺绣的女子,和她周身那圈柔和而耀眼的光晕。
梁九功在一旁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偷偷觑着皇帝的侧脸,只见陛下目光专注,唇角甚至无意识地微微扬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梁九功心中暗叫一声“祖宗”!这神情…这神情他可太熟悉了!当年皇上对元后赫舍里氏,初时似乎也是这般…
可那位是元后!是明媒正娶、地位尊崇的国母!而眼下这位…可是臣子之妻啊!
还是刚刚被“逼”出家门、在庵堂“清修”的臣子之妻!
皇上这心思…要是被人知晓,或是皇上自己把持不住…那将是滔天大祸!于皇上清誉、于那位夫人性命、于朝局安稳,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梁九功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此刻无比希望那位夫人赶紧收起绣架回屋去,别再这般…这般无意间地撩动圣心了!
然而,舒云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远处那两道专注的目光。
她绣完了最后一针,拿起小剪仔细剪断丝线,然后微微后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唇角轻轻弯起,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满足的笑意。
那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瞬间照亮了她整个脸庞,美得令人窒息。
玄烨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握着折扇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就在这时,庵堂晚课的钟声悠悠响起,回荡在山谷之间。
舒云像是被钟声惊醒,收敛了笑容,开始仔细地收拾绣架和丝线。
玄烨也骤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在此停留得太久了。他深深地看了那院落最后一眼,仿佛要将那幅景象刻入脑海,然后猛地转身,声音低沉暗哑:“回宫。”
回去的路上,玄烨一言不发,脸色比来时更加深沉难测。
梁九功跟在后面,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万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皇上踏入那个小院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
君心已乱,暗潮汹涌。
而这深宫重重,又能将这秘密掩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