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的“西山体察民生”之行的确并非全然借口。
第二天他确实带着几名精心挑选的、口风严实的翰林官员,走访了几个京郊村镇,查看了秋收后百姓的生活状况,也询问了战后抚恤的落实情况,做足了体恤民情的姿态。
然而,公务一毕,他便以“随意走走,勿要扰民”为由,打发了随行官员。
只带着梁九功和两名侍卫,如同上次一般,绕向了静心庵后山那条熟悉的小径。
心中那份灼热的渴望与决断,在经过时间的沉淀和朝务的间隔后,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迫切。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不那么突兀的、能再次“偶遇”她的理由。
秋阳正好,山色斑斓。还未接近那小院,便听得一阵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来,夹杂着女子轻柔的安抚声。
玄烨脚步一顿,示意梁九功等人留在原地,自己悄然上前几步,拨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只见小院外的草丛里,舒云正半蹲着,面前蜷缩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后腿似乎受了伤,渗出些许血迹,正可怜兮兮地舔舐着,发出呜呜的哀鸣。
舒云眉头微蹙,手中拿着一块干净的布帕,似乎想为它包扎,却又有些无从下手,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却格外温柔。
她今日依旧穿着素净的灰色缁衣,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与她平日里清冷的模样不同,此刻竟透出一种难得的、近乎少女般的无措与怜惜。
玄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弥漫开来。
他几乎未加思索,便迈步走了出去。
“需要帮忙吗?”
舒云闻声抬头,见到来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又是他?她站起身,敛衽一礼:“原来是先生。惊扰先生了。这小犬不知从何处跑来,腿受了伤,妾身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依旧称他为“先生”,语气客气而疏离,却比上次多了几分自然。
玄烨走到近前,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小狗的伤势:“像是被什么东西夹伤了,或是从高处跌下。伤口需清洗上药,否则恐会溃烂。”他动作熟练地检查着,语气沉稳,仿佛对此颇有经验。
舒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小心翼翼处理小狗伤口的手,心中那份关于他身份的猜测又清晰了几分。
若非常年行军打猎或是掌管兵事的宗室王爷,怎会对处理这等小伤如此熟稔?
“先生懂得真多。”她轻声赞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俏?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玄烨抬头看了她一眼,恰好捕捉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亮光,心中不由一动,唇角微扬:“略知皮毛。山林行走,难免遇到。”他含糊带过,随即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布帕,“我来吧。”
他示意侍卫取来水囊和随身的金疮药,仔细地为小狗清洗伤口,撒上药粉,然后用布条轻柔却利落地包扎好。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沉稳可靠。
小白狗似乎感知到他的善意,不再哀鸣,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舒云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她发现,这位先生虽然身份尊贵,气场强大,但相处起来,并无盛气凌人之感,反而有种令人安心可靠的特质。
“好了。”
玄烨包扎完毕,轻轻拍了拍小狗的脑袋,站起身,“只是简单处理,还需好生照料几日方能痊愈。”
舒云看着那被包扎得妥妥帖帖的小狗,又看看眼前气度不凡的男人,微微蹙眉:“只是…庵中清苦,并无合适食物喂养它,而且恐有不便…”她倒是想留下这小可怜,但现实却让她犹豫。
玄烨心中暗喜,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后续接触。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吟道:“这倒是个问题。若是居士不介意…在下倒是可以暂时将它带回城中照料。待它伤愈后,是去是留,再行定夺。如此,也可免了居士的困扰。”他语气诚恳,仿佛全然是为她着想。
舒云闻言,眼中顿时流露出惊喜和感激:“如此…岂非太麻烦先生了?”
“举手之劳。”玄烨微微一笑,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温顺下来的小白狗,“能救一命,亦是缘分。”
小狗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
气氛一时间变得轻松而微妙。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秋风送爽,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不少。
舒云看着眼前这位抱着脏兮兮小狗的“王爷”,与他那通身的气派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竟忍不住抿唇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花乍放,瞬间点亮了她清丽的脸庞,竟让玄烨看得怔了一瞬,心跳都漏了几拍。
他慌忙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找话题掩饰失态:“看来今日的棋,是下不成了。”
舒云也收敛了笑容,恢复了些许清冷,但眉眼间仍带着柔和的痕迹:“先生事务繁忙,妾身不敢多扰。能得先生援手,救下这小犬,已是感激不尽。”
“无妨。”玄烨抱着小狗,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改日…若得空闲,再来向居士讨教棋艺。”
“妾身随时恭候。”舒云微微颔首。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关于秋色、山景的闲话,气氛融洽自然。
玄烨发现,褪去了最初的戒备和疏离,她其实言辞雅致,见识不俗,与她交谈是件极为愉快的事。
直到梁九功在不远处轻声咳嗽示意时辰不早,玄烨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他抱着那只小白狗,转身走入山林。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舒云依旧站在院门外,目送着他离去。见他回头,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微弯,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玄烨觉得怀中抱着的不再是一只受伤的小狗,而是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回宫的路上,他心情极好,甚至低声对怀里的小狗说道:“小家伙,你可是立了大功了。”那小狗似懂非懂地呜咽了一声,舔了舔他的手指。
梁九功看着皇帝陛下那难得一见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傻笑”的表情,以及他怀里那只脏兮兮的小东西,只觉得眼皮直跳。
万岁爷这是…真的越陷越深了!
一回到宫中,玄烨立刻吩咐:“传太医!给这小东西看看伤!” 梁九功:“…嗻!”太医院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们要来给狗看伤了。
太医们虽心中诧异,但圣命难违,还是仔细地为小白狗诊治了一番,重新清洗上药,确保无虞。
玄烨甚至亲自过问了小狗的安置和饮食,吩咐宫人好生照料。
这一切,自然都是为了日后能有一个最正当不过的理由“送回伤愈的小狗”,再次去往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小院。
而静心庵内,舒云回到院中,心情也久久未能平静。那位“先生”的再次出现,他的温和,他的可靠,以及他抱着小狗离开时那略显违和却又莫名和谐的景象,都在她心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她几乎已经认定,他定然是位宗室王爷,或许是裕亲王福全那般的人物,因为几位王爷中福全最好武事,闲云野鹤,不拘小节。
“倒是个…有趣的人。”她低声自语了一句,唇角无意识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比起隆府那些糟心的人和事,与这位先生的偶遇,竟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轻松和…期待。
秋风拂过,院中老梅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清寂的山间,悄然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