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声低沉而熟悉的“舒云”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焦急，穿透了她厚重的恐惧与绝望。
是他？那位…？
她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顿，哭声噎在喉咙里，却控制不住地继续发抖，将自已更深地埋进那床犹带玄烨气息的棉被里，仿佛这是唯一能隔绝外界伤害的壁垒。
下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侵犯，而是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拥抱。
连人带被，她被小心翼翼地拥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那怀抱带着室外的清寒，却很快蒸腾出令人安心的暖意，还有一种她从未在隆科多身上感受过的、沉稳强大的力量。
“别怕…是我…”他的声音就在耳畔，沙哑却异常温柔，笨拙地拍抚着她的背，“没事了…我来了…没人能再伤害你…”
这些简单的话语，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强撑许久的闸门。
被他稳妥地护在怀中，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恐惧、被羞辱的愤怒、无人可依的委屈、以及拼死反抗后的虚脱……所有情绪如同决堤洪水，轰然倾泻而出。
她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绝望的呜咽，而是彻底的、崩溃的宣泄。
眼泪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料，滚烫得惊人。她哭得浑身瘫软，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无力地依靠着他，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他腰侧的衣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玄烨的心被她哭得又酸又痛，几乎要碎裂开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的模样，像是一件精心呵护的琉璃盏被狠狠摔碎在他面前。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下颌轻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淡淡的、混合着泪水的皂角清香，以及一丝极淡的药草味。
他不再多说无用的安慰，只是任由她哭着，大手一遍遍抚过她的后背，用沉稳的心跳和温暖的怀抱告诉她：安全了，我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息。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着他，只剩下细微的、委屈的吸气声。
玄烨这才稍稍松开一些，低头查看她的情况。她依旧将脸埋在他胸前，不肯抬头，露出的耳尖和一小段脖颈泛着哭过的粉色，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被隆科多扯乱的衣襟还未完全整理好，微微敞开着，露出纤细的锁骨和一小片肌肤。
玄烨眼神一暗，迅速移开目光，心中对隆科多的怒火更炽。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伸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凌乱的衣襟拢好，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偶尔触碰到她颈侧的肌肤，冰凉与温热的触碰，让舒云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
或许是真的没了力气，或许是这个怀抱带来的安全感太过陌生而珍贵，让她一时贪恋。
“地上凉，我抱你到榻上去，可好？”他低声询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耐心与尊重。
舒云没有出声，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玄烨心中一松，小心地打横将她抱起。她很轻，抱在怀里仿佛没有重量，隔着厚厚的被子也能感受到那份纤细。
他稳步将她抱到内室的床榻边，轻轻放下，又拉过另一床被子，仔细为她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走到门外，对一直守在院中、降低自身存在感的梁九功低声吩咐了几句。
梁九功立刻领命而去，动作悄无声息。
玄烨重新回到屋内，却没有靠近床榻，只是搬了张圆凳，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坐下，保持着一段不至于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以及舒云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空气中还残留着酒气和一丝血腥味，混合着一种无言的尴尬与微妙。
舒云稍稍侧过身，背对着他，依旧不肯将脸露出来。方才的崩溃失控让她此刻感到一阵后知后觉的羞赧与难堪。她竟在一个外男面前如此失态…还被他那样抱在怀里…
很快，院外传来轻微响动。梁九功带着两个做仆役打扮的粘杆处侍卫走了进来，几人手脚极其利落，悄无声息地迅速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扶起倒地的凳子，用湿布擦净了地砖上沾染的少许血迹和酒渍，又打开半扇窗透气。
不过片刻功夫，屋内便恢复了整洁，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仅仅空气中还隐约浮动着一丝清冽的冷风，驱散着浊气。
又过了一会儿，云翠提着一个食盒，眼眶红红地走了进来，显然是刚刚哭过，又惊又怕。她已经被梁九功敲打过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玄烨，得到他微微颔首许可后，才轻手轻脚地将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夫人…”云翠声音带着哭腔，“您…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
“我没事…”舒云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先下去吧。”
云翠担忧地看了看她，又看看玄烨，这才福了一礼，退了出去，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玄烨起身，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一碗熬得糯软的米粥，还有一壶热气腾腾的姜枣茶。
显然是梁九功让人快马从附近最好的酒楼立刻置办来的。
他将饭菜一一取出，摆在矮几上，盛了一小碗粥，又倒了一杯姜茶。
“起来用些热食吧。”他端着粥碗，走到床榻边，声音温和，“哭了一场，又受了惊吓，需得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压压惊。”
舒云依旧背对着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多谢王爷…妾身…不饿。”
“不饿也需用一些。”玄烨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坚持，“身子要紧。难道要本王亲自喂你？”
这话带着一丝极淡的调侃，却成功让舒云的身子僵了一下。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慢慢地、艰难地坐起身来。
她始终低垂着头，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不肯让他看到自己哭肿的双眼和狼狈的神情。
玄烨也不逼迫，将粥碗和筷子递到她手中，自己则重新坐回那张圆凳上，保持着距离，看着她。
舒云小口小口地吃着粥，食不知味，动作机械。温暖的粥滑入胃中，确实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和虚脱感。
室内一时静谧，只听得见她细微的进食声。
玄烨看着她纤瘦的肩背和低垂的脖颈，心中怜惜更甚。他沉吟片刻，决定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打破这沉默，也转移她的注意力。
“今日…”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我入宫觐见皇上，在上书房外，恰巧遇到了岳兴阿。”
听到儿子的名字，舒云舀粥的动作猛地一顿，立刻抬起头来，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关切和焦急，也顾不得是否狼狈了：“兴哥儿？他…他在宫里可好？有没有闯祸？是不是…”
她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生怕儿子因为自己而受到什么牵连或委屈。
看到她终于有了鲜活的气息，玄烨心中微松，连忙温声安抚：“你放心，他很好。非但没有闯祸，还被上书房的师傅夸奖了。”
舒云紧绷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但目光依旧急切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玄烨微微一笑，继续用那种平和舒缓的语调说道：“我远远瞧着，他正和四阿哥一同从校场回来，小脸红扑扑的，精神头很足。四阿哥似乎也很照应他，两人有说有笑。后来在上书房外候见时，正巧听到师傅考较他们功课。”
他顿了顿，看着舒云明显被吸引的神情，详细说道：“师傅问的是《论语》中‘君子不器’一句的释义。四阿哥答得稳妥周全，岳兴阿随后补充，虽言辞稚嫩，却另有一番见解，说了‘君子之学，在于通达，不拘泥于一技一能，而在于明德修身，应变无穷’，颇有点灵性，连皇上在内间听了，都微微颔首，对梁九功赞了一句‘赫舍里家的这个孩子，倒是块可造之材’。”
他这番话，七分真，三分润色，将皇帝的反应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既抬高了岳兴阿，又不显得过分刻意。
果然，舒云听得入了神，眼中渐渐泛起一丝作为母亲的光彩与骄傲，连唇角都无意识地微微扬起。儿子被夸奖，比任何事都更能抚慰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真的吗？皇上…真的夸他了？”她忍不住确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君前无戏言。”玄烨肯定地点头，语气诚挚，“皇上还关心地问起他起居可习惯，特意嘱咐御膳房，这孩子正在长身体，点心膳食都要备得精细些。我看那孩子，比在府里时似乎还壮实了些，人也开朗不少。”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将一碟清淡的笋丝向她那边推了推：“尝尝这个，爽口些。”
舒云下意识地夹了一筷，放入口中，心思却全然在儿子身上。
听到儿子在宫里非但没有受委屈，反而得了皇上青眼，生活得不错，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多谢王爷告知…”她低声道，语气真诚了许多，“妾身…实在是怕他在宫里不适应，或是…惹了麻烦。”
“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你的担忧，本王明白。”玄烨温和道，“岳兴阿是个懂事的孩子，知进退，也肯用功。皇上虽威严，对肯上进的孩子却是欣赏的。你大可安心。”
他又顺势给她夹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多吃些。你身子好了，他在宫里才能更安心读书。”
这番话，既安慰了她，又巧妙地将她的身体健康与儿子的前程联系了起来，让她无法再敷衍进食。
舒云看着碗里堆起的菜肴，心中百感交集。眼前这位王爷，不仅在她最危急的时刻出现，救她于水火，此刻又如此细致体贴地安慰她，告诉她最牵挂的儿子的好消息…
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与她名义上的丈夫隆科多的暴行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她默默地吃着东西，胃口似乎也好了些。
玄烨不再多言，只是偶尔为她布菜，倒茶，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惯了似的。
屋内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不再是最初的惊恐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温情的宁静。
用完简单的晚膳，云翠进来悄无声息地收拾了碗碟，又奉上新的热茶。
窗外，天色早已彻底黑透，山风刮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玄烨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舒云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天色已晚，山路难行，王爷…还不回府吗？”
玄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窗外漆黑的夜色，淡然道：“今夜本王就宿在隔壁厢房。此处的防卫…哼，形同虚设。若再有什么宵小之辈闯进来，惊扰了你的清净，岂非本王之过？”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语气里带着一丝对隆科多和庵堂防卫不屑的冷意，实则是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留在这刚刚受过惊吓的地方。
舒云心中一颤，下意识地想拒绝：“这…这如何使得？太麻烦王爷了…妾身…”
“无妨。”玄烨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本王已让人去安排了。舒云只需安心休息即可。”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夜已深，今日受惊了，好生安歇吧。若有任何事，只需唤一声，本王就在隔壁。”
他的目光沉静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安抚力量。
舒云看着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内心深处，经历了方才那般可怕的事情后，她确实害怕独处，确实渴望有一份强大的力量能守护在侧，让她得以喘息安眠。
而这个人，恰好在此时，提供了这份安全感。
她最终低下头，极轻地说了声：“…多谢王爷。”
玄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细心地为她带上了房门。
他果然没有离开庵堂，而是住进了隔壁一间平日无人居住、但已被迅速收拾干净的厢房。
夜渐渐深了。
舒云躺在床榻上，裹紧了身上温暖的被子。屋子里炭火烧得足，暖意融融，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也是他方才让人点上的。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偶尔掠过。但她知道，隔着一堵墙，那个人就在那里。
这种认知，奇异地驱散了所有恐惧和不安。她听着窗外规律的风声，想着儿子在宫中的点滴，想着那双沉稳而温柔的眼睛…
身心巨大的疲惫渐渐袭来，她握着被角那上面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龙涎香的气息，眼皮越来越沉，最终陷入了无梦的、深沉的睡眠。
这是自嫁入隆府以来，或许是许多年来，她睡得最安心、最踏实的一夜。
而在隔壁厢房，玄烨并未安睡。他披着外袍，坐在灯下，看似随意地翻着一本书籍，耳力却时刻关注着隔壁的动静。
直到那均匀清浅的呼吸声透过墙壁隐约传来，确认她已经安然入睡，他紧抿的唇角才微微松弛下来。
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深邃的眉眼。
他放下书卷，走到窗边，负手望向隆府的方向，目光冰寒刺骨。
隆科多…今夜之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但此刻，守护她的安眠，是首要之事。
这一夜，静心庵的这个小院落里，一方安睡，一方守护，形成了一种无声而默契的联结。寒夜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