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凝固般的黑暗。寒冷不再是外在的感受,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永恒的死寂。
明玉跪坐在冰冷彻骨的地面上,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手中的燧石。
锵。锵。锵。
火星如同濒死的萤火,在绝对的黑暗中短暂闪现,随即被更浓重的黑暗和潮湿吞噬。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映亮她那双早已失去焦距、凝固着冰晶的瞳孔,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麻木。
手指早已失去知觉,虎口被燧石锋利的边缘反震撕裂,渗出的血珠尚未滴落便已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痂,粘在皮肤和石头上。但她感觉不到痛。寒冷早已掠夺了所有感觉,只留下这具还在重复动作的空壳。
守。
明。
等。
这几个由鲜血、冰雪和绝望刻入灵魂的字,如同最后的精神支柱,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垮塌,化作这黑暗冰窟里又一尊僵硬的雕像。
身后的苏禾,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几乎与这死寂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肺腑间冰碴碎裂般的“嘶”声,证明那点残火还未彻底熄灭。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一刻,也可能过了整整一个寒冬。
就在明玉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这片麻木的虚无,连敲击燧石的动作都要停滞时——
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燧火星光的、清冷皎洁的亮色,毫无预兆地,如同轻柔的羽毛,悄然洒落在她僵硬的手背上。
明玉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背。
不是火光。不是幻觉里那些扭曲旋转的光斑。
是一种……冰冷的、安静的、带着某种恒定意味的……白光?
她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咔”的轻响,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了。
大殿顶部一处最大的破洞,不知何时,竟被风吹开了遮挡的积雪和杂物。一方墨蓝色的、清澈冰冷的夜空,如同被拭去尘埃的镜面,清晰地显露出来!
一轮将满未满、皎洁剔透的明月,正悬于那方天幕中央!清冷如水的月辉,如同九天倾泻而下的银纱,穿透破洞,毫无阻碍地、温柔而残酷地,洒落进这片绝望的冰狱!
月光首先照亮了门口那片狼藉的障碍物,每一根烂木头、每一块碎砖上的冰凌都闪烁着幽蓝的冷光。然后蔓延过冰冷的地面,掠过地上那个早已冻结的、暗红色的“守”与“明”字,最终……如同舞台的追光灯,不偏不倚地,恰好笼罩在靠坐在木板上的苏禾身上!
将她那张苍白如纸、凝结着血冰、如同沉睡(或死亡)般的面容,映照得纤毫毕现!
也照亮了跪坐在她身前、如同冰雕般的明玉。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明亮”的光线,对于早已适应绝对黑暗的眼睛来说,不啻于一种粗暴的刺穿!
明玉下意识地猛地闭紧了双眼,眼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酸胀,冰封的泪水瞬间涌出,冻结在睫毛上。
但下一秒,一种难以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渴望,迫使她强行、颤抖着,再次睁开了眼睛!贪婪地、近乎疼痛地,承受着这清冷月光的洗礼!
光!
是光!真正的光!不是火,不是血,是月亮!是“明”!
她冻僵的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剧烈地嗡鸣起来,麻木的感官如同被强行唤醒,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视线里依旧模糊,残留着雪盲的扭曲光晕,但那轮明月和清辉的轮廓,却无比真实地烙印了进来!
她猛地扭过头,看向月光下的苏禾!
月光如同最无情的刻刀,清晰勾勒出苏禾脸上每一道痛苦的纹路,额角那狰狞的、半透明的血冰痂,干裂发紫的嘴唇,以及……那双即便在昏迷(或死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
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在月光的映照下,苏禾的脸色似乎不再仅仅是死寂的青白,而是隐隐透出一种……冰冷的、如同玉石般的微光?那微弱到极致的呼吸,在月光下似乎也变得更清晰了一些,胸膛的起伏虽然依旧微不可查,却仿佛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节奏?
是错觉吗?还是……
明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连滚带爬地凑得更近,几乎将脸贴到苏禾的鼻端,瞪大了模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
不是错觉!
苏禾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什么。而那吸入的……不再是冰冷污浊的殿内空气,而是……随着月光流淌进来的、清冷却纯净的……月华?
与此同时,明玉清晰地看到,苏禾眉心处那紧锁的褶皱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银亮光泽,极其缓慢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深埋冰层下的星火,被这月辉悄然引动!
有效?!这月光……对她有用?!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明玉脑海中的所有混沌和麻木!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流遍她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轮明月,望向那倾泻而下的月辉光柱!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炽热光芒!
这光是活的!它能救她!
必须让她更多地接触到这光!
明玉像被注入了无穷的力气,猛地站起身!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被月光照亮的地面区域。
她冲到苏禾身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拖动苏禾的身体,想将她完全挪进那束最明亮的月辉之中!
但她的力气太小了,苏禾的身体又太过沉重僵硬。尝试了几次,除了让自己累得几乎虚脱,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怎么办?怎么办?!
明玉急得团团转,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大殿。忽然,她看到了那些被月光照亮的、散落在地上的破瓦罐碎片!
有了!
她扑过去,捡起几块最大、最平整、边缘相对光滑的碎片。又扯下自己里衣上稍微干净点的布条,浸湿了冰冷的雪水(利用月光找到了一小片未冻结的积水)。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开始擦拭那些破瓦片!将上面的污渍和冰碴仔细擦干净,直到瓦片的内弧面在月光下反射出模糊而清冷的光泽!
她将这些擦拭干净的瓦片,如同摆放阵旗一般,极其谨慎地、一块块地安置在苏禾周围的地面上,调整着角度,让它们尽可能多地将倾泻下来的月辉反射、汇聚到苏禾的身上、脸上!
尤其是……她的眉心!
做完这一切,明玉脱力地跌坐在苏禾脚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呵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如同缭绕的轻纱。她紧张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禾被破碎月光笼罩的身影。
成了吗?够亮了吗?
她看到更多的月辉被汇聚过来,苏禾的眉心和脸庞似乎更加清晰了一些,那呼吸的节奏也仿佛更加明显了一丝丝。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点反射的光太微弱,太分散了!
明玉焦急地咬着下唇,目光再次疯狂搜寻。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反光?能聚光?
她的视线扫过冰冷的墙壁,扫过斑驳的柱子,扫过……扫过地上那几块白森森的、被她遗忘了的碎骨片!
骨片……打磨……能不能像镜子?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她立刻扑过去,捡起那几块最坚硬光滑的碎骨片,又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冻硬了的石头。
她跪在月光下,开始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用石头拼命地打磨那些骨片的表面!“沙沙……沙沙……”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月夜里回荡。骨屑纷飞,她冻伤的手指很快被粗糙的石头和骨片边缘磨得血肉模糊,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拼命地、一遍遍地打磨着!
直到那几块骨片的表面,终于被磨出一种粗糙却明显能反光的、带着象牙般微黄光泽的质感!
她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块打磨好的骨片,叠加在那些瓦片之上,调整到最佳角度!
更多的、更加集中的、带着一丝微弱暖意(或许是摩擦生热?或许是她的错觉?)的反射月光,如同被无形的手聚拢,更加精准地投射在苏禾的眉心!
这一次,效果清晰可见!
苏禾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丝!那眉心深处的银亮光点闪烁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她的嘴唇再次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吸入的气息似乎都带上了月华的清冷光泽!
明玉的心脏狂跳起来!喜悦的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冰冷!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于这“聚光救赎”之时,她没有注意到——
大殿深处那片未被月光照亮的、依旧被浓重黑暗笼罩的角落里。那双浑浊的、属于春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边!盯着那在月光下闪烁的反光瓦片和骨片!盯着苏禾眉心那一点越来越清晰的银芒!
那眼睛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或麻木,而是充满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贪婪、渴望、和一种近乎痴狂的灼热!
仿佛饥饿了千万年的囚徒,看到了脱困的唯一曙光!
那点光……那点冰冷纯净的光……对她似乎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春杏枯槁的身体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从黑暗的积雪和杂物中再次“拱”了出来!这一次,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种被本能驱动的、诡异的协调性!
她的目标,似乎是那些反射月光的瓦片和骨片!或者说,是那被汇聚起来的月华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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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完全沉浸在月光带来的微弱希望之中,她趴在苏禾身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那汇聚在眉心的光点,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奇迹般的变化。
苏禾的气息似乎真的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冰碴摩擦般的破败感减轻了。额角的血冰痂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微光,仿佛也在被缓慢地滋养或转化。
就在这时——
“沙……窸窣……”
一阵极其细微的、积雪被压实的摩擦声,从侧后方传来!
明玉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猛地扭过头!
只见春杏那个老宫女,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爬到了距离她们只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她枯槁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异常迅速的姿势匍匐在雪地上,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贪婪的绿光,死死地盯着苏禾眉心那点银芒!一只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正颤巍巍地、却又无比执拗地伸向……伸向旁边一块反射着月光的碎瓦片!
她要抢走光!她要打断这救赎的过程!
“滚开!” 明玉想也没想,发出一声嘶哑尖锐的厉喝!如同被侵犯了逆鳞的幼兽,整个人猛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向春杏那只伸出的手!
“砰!” 沉闷的撞击声。
春杏的手被撞开,干瘦的身体也晃了一下。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低吼,浑浊的眼睛瞬间变得更加凶厉和疯狂!另一只手猛地抬起,五指成爪,带着一股不像垂死之人该有的力气,狠狠抓向明玉的脸!
那指甲尖锐漆黑,带着浓重的污秽和寒意!
明玉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险险躲过!但春杏另一只手再次闪电般探出,目标依旧是那块碎瓦片!她的动作变得异常迅捷和协调,仿佛那点月光给了她诡异的力量!
“我的……光……给我!” 破碎嘶哑的、充满贪婪的词语从她喉咙里挤出!
明玉又惊又怒,也彻底豁出去了!她不再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疯婆子碰那些反光的东西!绝不能让这点救命的月光被打断!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扑上去和春杏扭打在一起!用头撞,用手抓,用牙咬!两个瘦骨嶙峋、几乎冻僵的身体在冰冷的雪地里翻滚、撕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嘶吼声!
春杏的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濒死的老妇!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箍住明玉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她冻伤的皮肉里,带来钻心的疼痛!浑浊的嘴巴张开,露出黑黄的牙齿,恶臭的气息喷在明玉脸上,试图咬她!
明玉疼得眼泪直流,却死死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抵抗,拼命保护着身后那片月光笼罩的区域!她知道,自己一旦松手,苏禾就真的完了!
混乱中,她的一只脚胡乱蹬踢,恰好踢中了旁边一块用来垫瓦片的、边缘锋利的碎砖!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脚尖猛地将那块碎砖勾了过来,然后一把抓起!想也没想,就朝着春杏死死箍住她胳膊的那只枯手狠狠砸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脆响,在寂静的月夜里格外刺耳!
春杏发出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嚎!箍住明玉的手瞬间松脱!那只枯手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腕骨被砸断了!
剧痛似乎暂时压过了她对月光的贪婪。她像只受伤的野兽,发出一连串痛苦而愤怒的呜咽,抱着断手,连滚带爬地、惊慌失措地重新缩回了那片黑暗的角落里,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充满怨恨的呻吟声。
明玉瘫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沾着一点黑黄污迹和雪沫的碎砖。胳膊上被掐出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渗出,很快又冻结。
她看着缩回黑暗的春杏,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凶器,一种混合着后怕、残忍和一丝冰冷的决绝的情绪,在她小小的胸腔里翻腾。
她……她刚才……差点杀了人?
不……是那疯婆子先动手的!她要抢光!她要害死那个女人!
守护的信念第一次染上了血腥的底色,变得冰冷而坚硬。
她丢掉碎砖,挣扎着爬回苏禾身边,紧张地检查那些反光的瓦片和骨片。万幸,刚才的扭打没有破坏它们的角度,月光依旧稳稳地汇聚在苏禾眉心。
那点银芒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些,闪烁的节奏也更加稳定。
明玉稍稍松了口气,但警惕性却提到了最高。她像个小守卫般,紧紧靠在苏禾身边,红肿破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着那片黑暗的角落,手里再次悄悄攥紧了一块尖锐的碎骨片。
绝不能再让任何人,任何东西,靠近这片光!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防备着外部威胁时,她没有注意到——
苏禾那只一直无力垂落的、被破布包裹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下冰冷的、混合着血污和雪水的泥泞。
一下,又一下。
极其缓慢地,勾勒出一个新的、比划复杂的符号。
那是一个……“等”字。
仿佛在昏迷的最深处,她那残存的意识,感受到了明玉那份染血的守护和焦灼的期盼,给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无奈的指令。
守住了光。
然后,
等。
等这月华流淌,等那冰核消融,等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降临。
或者,等来最终的毁灭。
月光冰冷,依旧无声地倾泻着,将大殿内这惨烈而寂静的对峙,照得一片皎洁,也一片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