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土一家搬出知府后巷,住进了东市附近的新宅子,阿土娘便辞去了府里的帮厨活计。
没了这份差事,阿土自然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往府里跑,帮秦玥打下手、搬药罐子了。
眼看着阿土快满十一岁了,却还是整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阿土娘心里不免着急。
这天夜里,她一边给丈夫缝补走商时磨破的皮袄,一边忧心忡忡地对岩桑说:
“你看阿土那孩子,整日就知道疯跑疯玩。再这样下去,长大了可怎么办,总不能也跟你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地跑马帮吧?”
岩桑正坐在油灯下擦拭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刀,闻言抬起头,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跑马帮怎么了?老子靠这本事养活了你们娘俩。”
阿土娘连忙放下针线,柔声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跑马帮自然是好本事,可阿土年纪还小,跟着你上路太危险。”
“再说,你一个人就够忙的了,哪还分得出心来看顾他。”
岩桑沉默了片刻,短刀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他何尝不明白妻子的担忧。
马帮生活看似快意,实则危机四伏。
深山老林里的毒虫猛兽,荒郊野岭的土匪强盗,还有那些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异族部落......
每次出门,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天天在家闲着吧。”
阿土娘眼睛一亮,凑近了些:
“我想着不如让阿土去跟秦掌柜学本事。秦掌柜为人稳重,又识字会算,在南北货铺子里见多识广。”
“阿土跟着他,既能学认字记账,又能学待人接物的本事。咱们不要工钱,就当是送孩子去读书了,你看如何?”
岩桑眼前一亮,猛地一拍大腿:
“好主意,秦老弟确实是个靠得住的。”
他顿了顿,“不过这事得先跟王大哥打个招呼,毕竟铺子是知府夫人的产业,秦老弟也是给人家做事的。”
第二天一早,岩桑就去了山韵楼,找到老板岩罕头人商量。
岩罕头人听完,二话不说就拍板:
“这是好事,秦掌柜是个实在人,阿土跟着他准没错。这样,我做东,把秦掌柜和王管事都请来,咱们边吃边聊。”
当晚,山韵楼最里间的雅座里,四个男人围坐一桌。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佤族特色菜:
鸡肉烂饭、竹筒烧肉、酸笋煮鱼,还有几坛子陈年苞谷酒。
岩罕头人作为东道主,先给每人满上一碗酒,豪爽地举碗:“来!先干一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岩桑终于切入正题。
他端起酒碗,郑重地敬向秦阳和王掌柜:
“秦老弟,王大哥,今天请二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他一仰脖干了碗中酒,抹了抹嘴。
“我家那小子阿土,眼看着就要十一岁了,还整天没个正形。”
“我想让他跟着秦老弟学点本事,不要工钱,就图他能识几个字,学点做人做事的道理。”
秦阳还没开口,王掌柜已经笑着接话:
“这是好事啊,秦掌柜那边正好缺个跑腿打杂的帮手。阿土那孩子我知道,机灵着呢,是个可造之材。”
秦阳也连忙点头:
“岩桑大哥客气了。阿土就像我自家侄子一样,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只要他不嫌铺子里枯燥,随时可以来。”
岩桑大喜过望,一连又敬了三人好几碗酒。
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各位,我家婆娘,又怀上了,大夫说,差不多明年开春就能生。”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
岩罕头人第一个站起来,举起酒碗。
“来来来,为岩桑兄弟家添丁进口,干一个。”
众人纷纷起身祝贺,觥筹交错间,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秦阳身上。
岩罕头人喝得满面红光,大着舌头问:
“秦老弟,你家玥丫头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再要一个。以前是和闺女挤一间屋子不方便,现在玥丫头单独住了,你俩也该......”
他促狭地挤挤眼。“我看你身子骨硬朗得很,不像有什么隐疾啊。”
秦阳正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雅间里热闹的气氛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他缓缓放下酒碗,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
“岩罕大哥说笑了。我们现在的身份,再生一个孩子,也不过是让世上多一个奴仆罢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进了滚烫的酒里。
王掌柜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重重地将碗顿在桌上,长叹一声:
“谁说不是呢......”
雅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岩桑和岩罕头人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触碰了一个多么沉重的话题。
王掌柜盯着空酒碗,声音沙哑:
“我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子,老子娘都是李府的奴隶。夫人出嫁时,我就被指给了夫人做陪嫁。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二十多年里,只回过李家三次,见爹娘的面,加起来不超过十天。”
“前年我爹娘先后走了,等我得到消息赶回去,二老的坟头草都一尺高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桌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王掌柜没有擦拭,任由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流淌:
“这就是奴仆的命啊,身家性命全捏在主子手里,连给爹娘送终的资格都没有。”
岩罕头人听得动容,忍不住问:
“你们汉人不是可以赎身吗?攒够了银子,把自己买出来不就行了。”
王掌柜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谈何容易啊,一个人的赎身银子是五百两。我,我婆娘,两个孩子,加起来就是两千两!”
他摇着头。“是,我和秦掌柜管着夫人的铺子,外人看着风光,可那些银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一来主家待我不薄,我做不出中饱私囊的事。二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若是被发现了,就是背主的大罪,要砍去手脚的。”
秦阳默默给王掌柜斟满酒,接话道:
“我的情况比王大哥更难。我们一家是登记在册的官奴,除非皇上下旨赦免,否则谁也改不了这个身份。”
他指了指自己额角那处已经淡去却依然可见的刺青。
“看见了吗?这就是官奴的烙印,走到哪儿都洗不掉。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人。”
岩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
“放他娘的屁,什么官奴不官奴的。在我眼里,你秦阳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重情重义,有担当。那些狗屁身份,算个球!”
岩罕头人也连连点头:
“就是!咱们佤族有句话:看人要看心,不是看皮。秦老弟,王老弟,你们放心,在我们这儿,没人敢瞧不起你们!”
秦阳和王掌柜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泪光闪动。
秦阳端起酒碗,声音哽咽:“多谢二位哥哥不嫌弃......这碗酒,我敬你们!”
那一夜,四个男人喝得酩酊大醉。
王掌柜趴在桌上嚎啕大哭,把二十多年积压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秦阳红着眼睛,一遍遍摩挲着额角的刺青。
岩桑和岩罕头人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想办法帮他们。
第二天一早,阿土就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南北货铺子,正式拜秦阳为师。
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父亲和这两位\"叔叔\"之间,已经有了怎样深厚的羁绊。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要开始学习\"大人的本事\"了。
而秦阳看着阿土天真无邪的笑脸,心中既欣慰又酸楚,这个孩子,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而自己和小玥儿,却还在被那道刺青束缚着,看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