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吱吱呀呀,走了整整两天,总算到了石城地界。
城郊一片相对平坦的坝子上,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这就是碧落甸村。
屠老三指着远处,对春姨娘和秦熙说:“看,那就是咱村。咱家就在村子东头。”
越靠近村子,屠老三的心情越是复杂。
当年爹娘死得早,上头两个哥哥也没能熬过荒年,相继没了。
家里的田地根本没等他这个最小的儿子长大,就被两个叔伯,大伯屠富贵和三叔屠满仓以“代为照看”的名义瓜分得干干净净。
若不是担心做得太绝遭人戳脊梁骨,二人估计连土坯房都不会留给他。
他屠老三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吃了多少顿馊饭冷粥,受了多少白眼冷语,才勉强把自己拉扯到能扛动锄头的年纪。
可地没了,叔伯也不可能再养他,于是他一咬牙,索性豁出命去,跟着招兵的人走了,想着在军中至少能混口饱饭,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凭着记忆,他把驴车赶到了村子东头。
记忆里那个虽然破旧但好歹是个遮风避雨之所的老屋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
没有歪斜的土墙,没有茅草屋顶,甚至连一点残垣断壁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一畦畦长势旺盛的青菜,水灵灵的萝卜,几棵南瓜藤蔓延开来,开着黄花。
屠老三愣住了,跳下车,围着那菜地转了两圈,脸色越来越沉。
没错,就是这儿,连旁边那棵核桃树的位置都没变,他的房子呢?
春姨娘和秦熙也下了车,看着屠老三铁青的脸,心里都明白了七八分。
就在这时,旁边一户人家的院门开了,一个干瘦的老头探出头来,正是屠老三的大伯屠富贵。
他显然刚听到外面的动静,嘴里还嘟囔着:“谁啊?车停我家菜地边干啥?”
屠老三猛地转过身,眼睛赤红,盯着屠富贵,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大伯,我家房子呢?”
屠富贵先是一愣,眯着眼仔细打量屠老三,好半天才认出人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立刻又镇定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长辈的倨傲:
“哟,是老三啊?当兵回来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家那破房子,多少年没人住,风吹雨打的,自己塌了呗!难道还留着占地方?”
“塌了?”屠老三胸膛剧烈起伏。“塌了连块土坯都没了?塌得这么平整,还变成你家菜园子了?”
屠富贵被噎了一下,梗着脖子道:“地空着也是空着,我种点菜怎么了?难道让它长草?你这孩子,十几年没回来,一回来就跟你大伯横?”
“我横?”屠老三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了。
他不再废话,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一脚踹开屠富贵家那并不结实的院门,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差点散了架。
屠富贵吓得往后一退:“你……你想干什么?”
屠老三根本不答话,一把揪住屠富贵的旧褂子前襟,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拽到跟前。
屠富贵徒劳地挣扎着,拍打着屠老三粗壮如铁钳的胳膊。
屠老三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对准那张刻薄又惊慌的老脸,狠狠一拳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
屠富贵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鼻子里又酸又痛,温热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他前襟和地上。
“杀千刀的啊!丧良心的屠老三!连亲大伯都打啊!天打雷劈的啊!”
一个尖锐的哭嚎声从屋里冲出来,大伯母张氏挥舞着双手,像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扑过来,又想抓挠屠老三,又不敢真的上前,只能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没法活了啊!当兵当傻了,回来就打自家长辈啊!打死人啦!”
这边的哭闹声立刻引来了左邻右舍。
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看着这阵仗,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村长也被惊动了,皱着眉头挤进人群。
一看是屠富贵家和刚刚回来的屠老三闹腾,他心里就先烦了三分。
屠家这兄弟俩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爱占便宜、斤斤计较,村长懒得管他们的破事,只想看看情况就溜走。
谁知眼尖的张氏一眼瞥见了村长,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过去,一把抱住村长的腿,嚎啕大哭:
“村长啊!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屠老三要杀人啦!把他大伯打死啦!”
她这一扑力道不小,差点把猝不及防的村长的裤子给拽下来。
村长吓得赶紧双手提住裤腰,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怒,用力想把腿抽出来:
“放开!成何体统!屠张氏你放开!好好说话!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张氏死抱着不放,指着屠老三和春姨娘母女:
“就是他们!屠老三打死他大伯了!还有这两个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一直紧张地看着父亲的秦熙,听到这里忍不住了,大声反驳:
“你胡说!明明是你抢了我爹的地,还把我爹的房子推平了种菜,我爹才动手的。再说了,我大伯爷这不是还喘着气呢嘛?哪里就打死了?”
小姑娘声音清脆,逻辑清楚,周围有人忍不住低声笑了。
张氏被个小丫头顶撞,更是怒火中烧,扭头就朝秦熙的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哪里来的小贱蹄子!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你看看你们母女俩,一脸狐媚样!脸上还带着奴籍的刺青,一看就不是好人家出来的,该不会是屠老三从哪儿带回来的私奴吧?跑到我们碧落甸来撒野。”
“奴籍”二字和“私奴”的污蔑,像针一样刺中了春姨娘最痛的神经。
她可以忍受贫穷,忍受辛苦,甚至忍受一些白眼,但绝不能容忍有人这样当着女儿和众人的面,如此践踏她们母女的尊严,还将污水泼到护着她们的屠老三身上。
春姨娘猛地抬起了头,眼睛里像是烧起了两簇火。
她一声不吭,几步冲上前,不像屠老三那样挥拳头,而是精准地一把揪住张氏的衣领子,另一只手又快又狠地朝着张氏大腿里子最嫩最疼的软肉,死命地拧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
“啊——!!哎哟喂!疼死我啦!杀人啦!”
张氏猝不及防,被拧得吱哇乱叫,眼泪鼻涕瞬间都出来了,哪还有刚才撒泼的劲头,只剩下杀猪般的嚎叫。
春姨娘拧够了,才猛地松开手,一把搂过秦熙,同时飞快地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秦熙机灵透了,立刻心领神会,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又响又亮,盖过了张氏的呻吟:
“爹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当了十几年兵,给朝廷卖命,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家……呜呜……却连个家也没有了啊……我们一家人可怎么办啊……”
春姨娘也立刻配合着,搂着女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对着周围的人群哭诉,声音哀切:
“当家的……你总说……总说家里叔伯对你好……当年你饿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是大伯好心给你一碗稀粥……是三叔给你半个窝头……怎么一回来……”
张氏一个人哭闹,哪里抵得过这母女二人配合默契、声情并茂的“二重奏”。
她的哭嚎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像个无理取闹的恶人。
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这时,人群里一个穿着略整齐些、颧骨略高的妇人走了出来,是三叔屠满仓的媳妇王氏。她脸上堆着假笑,上前去扶春姨娘:
“哎哟哟,侄媳妇,快别哭了,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误会,都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