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知言觉得自己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团烧红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火辣辣的疼痛,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倒刺的钢针。
他的两条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抬一步都异常艰难,脚底板更是疼得发麻,想必已经磨出了水泡。
他看着前方尽量放缓了脚步等自己的阿土和刘昌,那两个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依然显得灵活而有力。
对比之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孱弱,深深的挫败感和羞愧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到最后,他实在是连一丝力气都挤不出来了,肺部的灼痛和双腿的酸软达到了极限。
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了,眼前一阵发黑,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瘫软着,“噗通”一屁股就坐在了泥地上,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喘息着。
连摆手的动作都做得有气无力,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不……不行了……真的……走不动了……”
刘昌背着沉甸甸的包裹闻声回头,见状立刻蹲下身。
他没有嘲笑孙知言,而是仔细地帮他检查了一下那双已经沾满泥泞、快要散架的草鞋,将松开的带子重新系紧固定好,试图让他的脚能舒服一点。
做完这些,刘昌站起身,眯着眼看了看天色,又辨认了一下前方蜿蜒入深山的路径,估算道:
“知言,再坚持一会儿,翻过前面那个小山头,估计再来两个时辰就到了。”
这话听在几乎脱力的孙知言耳中,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他已经咬着牙、拼尽全力走了两个多时辰,感觉像是走完了一辈子的路,结果竟然还要再走两个时辰!
绝望瞬间攫住了他,脸上血色尽褪。
旁边的阿土看着孙知言那副生无可恋、仿佛天都塌下来的绝望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他和刘昌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两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架起瘫软如泥的孙知言,几乎是半拖半架着,带着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
当天色几乎完全黑透,山林间最后一点余光也被夜幕吞噬时,三人终于跌跌撞撞地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采药人虎子的家。
这户人家孤零零地坐落在深山坳里,只有一对年迈的爷爷奶奶和他们十来岁的孙子虎子相依为命。
虎子听到动静走到了篱笆门口,一见是阿土和刘昌,黝黑的脸上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
他赶紧上前,看到几乎是被“架”来的、脸色苍白、狼狈不堪的孙知言,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接过孙知言,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进屋里,让他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
然后转身就去倒了一碗温水,耐心地喂给连抬手都困难的孙知言喝。
另一边,阿土和刘昌显然是熟客了,自己就摸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
一碗温水下肚,滋润了干得冒烟的喉咙,孙知言才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魂魄慢慢归位。
他看着围在身边的三个伙伴,再想想自己这一路的窘态,很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脸颊有些发烫。
阿土、刘昌和虎子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狼狈模样,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驱散了夜晚的寒意,充满了善意的调侃。
虎子的爷爷奶奶都是慈祥寡言的老人,见状赶紧端来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汤头上铺着几片碧绿的野菜和一个金灿灿的煎蛋,简单却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食物香气。
三个半大少年也顾不上客气了,接过碗,埋下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呼噜作响,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没一会儿,一大碗面就见了底。
虎子奶奶看着孩子们饿坏的样子,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皱纹,赶紧又给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
两碗扎实的汤面下肚,三个少年才终于满足地长舒一口气,肚子里踏实了,浑身的疲惫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虎子又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让三人擦洗。孙知言看着自己洗完脸和手后那盆瞬间变得浑浊乌黑的水,再看看阿土和刘昌那边同样的情况,非但没觉得脏,反而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来: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畅快’地脏过,也没这么痛快地吃过饭。”
阿土一边拧着布巾,一边笑着打趣他:“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孙大少爷,以后这样的‘机会’还多着呢。”
刘昌也接口道,语气里带着真诚的邀请:“是啊,以后跟着周掌柜出来收药,进山下乡的活儿多着呢,我们都叫上你一起,怎么样?”
经历了一天的艰辛和此刻的温暖,孙知言心中那点不适早已被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和跃跃欲试的冲动,他立刻点头应道:“好,说定了。”
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围着温暖的火塘,吃着虎子爷爷炒香的野瓜子,天南地北地聊着天,说着城里的新鲜事,山里的趣闻,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直到夜深才意犹未尽地准备睡觉。
虎子家屋子小,床铺有限,四个半大小子便嘻嘻哈哈地挤在了虎子那张并不宽大的木板床上,身体挨着身体,腿碰着腿,将一张床挤得满满当当,几乎翻个身都困难。
然而,睡到后半夜,孙知言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惊醒了。
他的小腿肚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然后用力扭曲撕扯一般,抽筋抽得厉害,整条腿都又酸又软,动弹不得,疼得他冷汗直冒。
他艰难地想翻个身揉一揉,却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刘昌。
刘昌睡眠浅,立刻被惊醒了,迷迷糊糊间伸手一摸,正好按在孙知言僵硬的大腿上。
“嘶——”
孙知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疼得龇牙咧嘴。
这下刘昌的瞌睡彻底没了。他凑近些,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到孙知言痛苦的表情,压低声音问:“腿疼?抽筋了?”
孙知言咬着牙,艰难地点了点头,额头上已经疼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刘昌二话不说,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摸黑披上外衣,然后坐到床边,将孙知言那条抽筋的腿小心翼翼地捞过来,放在自己腿上。
用手掌根部用力地、有节奏地按压、揉捏着小腿肚子上紧绷僵硬的肌肉。
孙知言起初疼得直抽气,身体都绷紧了,但过了一会儿,就感觉那钻心的疼痛在刘昌力道恰到好处的按摩下渐渐缓解,僵硬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一股暖意取代了之前的酸胀冰冷。
刘昌默不作声,耐心地将他两条腿都仔细按摩了一遍,直到感觉肌肉彻底放松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地嘟囔道:
“好了……睡吧……明早起来……我再给你按一遍……不然你明天路都走不了……”
说完,他重新躺下,几乎是秒睡过去。
孙知言躺在黑暗中,感受着双腿残留的酸软和那份来自同伴真挚的关怀,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山村的夜格外宁静,只有身边伙伴们均匀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睛,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新奇。这一天的经历,远比他在书房里读十本书还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