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晚风带着秦淮河的潮气溜进窗棂,可贾琏只觉得那风裹着冰碴子,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寒气。
他攥着拳头站在屋中,面前的贾忠还在喘着粗气。
这位父亲的亲信刚星夜赶至,快马跑得上气不接,此刻正哑着嗓子复述口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贾琏耳朵:
“南安郡王兵败被俘!太妃欲认探春为义女,代其郡主远嫁滇南和亲!此乃祸水东引!务必保住探春!绝不可应允!宝玉之事我另寻门路……“
贾忠的声音还在发颤,贾琏早已眼前发黑。滇南那地方,满是瘴气毒虫,把个金枝玉叶的姑娘送过去和亲,跟把人扔进火坑有什么两样?可宝玉的案底还在金陵府衙悬着,稍有差池就是杀身之祸。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猛地攫住了他,胸口像是被巨石碾过。
他自小是荣国府养尊处优的公子,出门前呼后拥,何时受过这等被人攥着软肋要挟的滋味?
如今竟要眼睁睁看着亲人被当作物品一样被人称量价值,可保住探春,宝玉怎么办?父亲还有什么门路可求?
贾忠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前发黑。屈辱与无措像两只巨手撕扯着他,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绞碎。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道纤细却绷得笔直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夜风的寒气和……绝望的气息。
是探春。
她显然已在门外偷听了全部!此刻脸色白得像新糊的窗纸,嘴唇被自己咬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齿痕。
那双平日里总是清亮锐利、带着勃勃生机的眼睛,此刻如同被冰封的寒潭,空洞而死寂,又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发髻微乱,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在昏暗的烛光下微微颤抖。
“琏二哥!”探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尖锐。
她几步冲到贾琏面前,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在人心上。
“让我去!”她仰着头,泪水终于冲垮了堤防,汹涌而下,冲刷着脸上的倔强,却冲刷不掉眼底那份孤注一掷的狠绝,“琏二哥!让我去和亲!让我去换二哥哥平安!”
“三妹妹!你胡说什么!”贾琏又惊又痛,伸手想扶她起来。
探春却死死抓住他的袍角,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我没胡说!我都听见了!南安太妃要拿去换她儿子!用我一条命,换二哥哥一条命,值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尽所有的勇气,“二哥哥如今那样……痴痴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是老祖宗的心头肉!若真因那几首旧诗被问罪……老祖宗在地下如何能安息?琏二哥,我……我是二房的长女!我认了!我替他去!”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玉石俱焚的悲壮。
“三姑娘!我的儿啊——你这是要剜姨娘的心肝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炸响在门口!赵姨娘披头散发,像一阵旋风般扑了进来,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
她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平儿,如同护崽的母兽,猛地扑倒在探春身边,双臂死死箍住女儿的身子。
“我的儿!我的肉啊!”赵姨娘涕泪横流,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声音尖利得刺耳,“环儿已经被那狠心的大老爷送去军营里熬油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姨娘身边就剩下你了!就剩你这一个指望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姨娘还活着干什么?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干净!”
她哭喊着,额头真的就往旁边的柱子作势撞去。
“姨娘!”探春被她箍得生疼,又惊又痛,奋力挣扎,“你放开我!二哥哥他……”
“宝二爷?二爷他已经是个傻子了!”赵姨娘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绝望,“他活着也是拖累!凭什么要我的女儿去填他的坑?啊?凭什么!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不是他贾宝玉的垫脚石!你走了,姨娘指望谁?后半辈子靠谁?指望那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吗?还是指望大老爷发善心?”
她死死抱着探春,哭天抢地,唾沫星子混着眼泪溅了探春一脸,“姨娘求你了!三姑娘!姨娘给你跪下了!别去!千万别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蛮子地方!就当可怜可怜你姨娘!姨娘后半辈子,就指着你了啊!”
赵姨娘说着,竟真的松开探春,扑通跪倒在她面前,砰砰地磕起头来,额角瞬间青紫一片。
“姨娘!你别这样!快起来!”探春心如刀绞,又羞又愤,想去拉她,却被赵姨娘死死抱住腿。
“你不答应姨娘!姨娘就磕死在这里!”赵姨娘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眼神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算计。
她转了转眼珠,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呃”声,翻了个白眼,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后倒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姨娘!”探春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摇晃她,“姨娘你怎么了?姨娘!”
“快!抬回房去!掐人中!请大夫!”贾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连忙指挥吓傻了的婆子们。
一阵兵荒马乱,赵姨娘被七手八脚地抬回了她与探春居住的小院。她按耐着气息,等众人给自己灌了热汤,掐了人中,她终于幽幽“转醒”,气息微弱,眼神涣散。
“三……三姑娘……”赵姨娘一睁眼,看到守在床边的探春,浑浊的眼泪立刻又涌了出来,手死死攥住女儿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你要是不听娘的……姨娘……姨这就吊死在你房梁上!姨娘……姨娘活够了……环儿没了指望……你再一走……姨娘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她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赤裸裸的威胁。
探春看着生母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恐惧与自私的脸,听着她句句不离“指望”、“后半辈子”,再看看她此刻为了留住自己而寻死觅活的丑态。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为宝玉搏命的那股孤勇,在生母这令人窒息的、以死相逼的纠缠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又那么……绝望。
二房,真的还有希望吗?宝玉痴傻,贾环被扔进军营生死不明,生母……眼前这个只会哭闹撒泼、用命来绑住她、视她为唯一养老依靠的生母……
滚烫的泪无声滑落。探春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背对着赵姨娘,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姨娘……你好生歇着吧。女儿……不孝。”
说罢,她不再看赵姨娘一眼,决绝地转身,一步步走出了这间充满压抑和绝望的屋子。每一步,都离那个以为凭自己便能挣出几分天地的傲气,远了一步。
夜,深沉如墨。老宅死寂一片,只有巡夜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赵姨娘睁着眼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梆子声一声声敲在心上。
探春最后那句冰冷的“不孝”和决绝的背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
完了……这丫头是铁了心了!她要去填宝玉那个坑了!
她走了,自己怎么办?指望谁?贾环?那个被大老爷丢进军营、不知是死是活的小畜生?还是指望大老爷或者琏二爷发善心?呸!他们恨不得自己早点死了干净!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怨毒攫住了她。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环儿!对!还有环儿!环儿是她的亲骨肉!是她后半辈子唯一的指望了!
她得去找环儿!军营那么苦,要是把环儿熬坏了,她再去指望谁?环儿是她儿子,只要找到环儿,母子俩相依为命,总好过在这贾家等死,看人脸色!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磷火,瞬间点燃了赵姨娘濒临崩溃的神经。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眼中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她像只受惊的老鼠,蹑手蹑脚地摸下床,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翻箱倒柜。
她把自己这些年偷偷攒下的所有体己,几块沉甸甸的碎银子、几件压箱底的鎏金首饰、几块半新不旧的料子……一股脑塞进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紧紧抱在胸前。
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只有风声。她深吸一口气,如同鬼魅般溜出自己的屋子,避开巡夜婆子可能经过的路线,凭着对老宅地形的熟悉,跌跌撞撞地摸向通往后角门的偏僻小径。
沉重的后角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
门外,是沉睡的金陵城,是未知的、通向儿子军营的漫漫长路,也是……她自以为能抓住的最后一线生机。
赵姨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笼罩在沉沉夜色中的、如同巨大坟墓般的贾家老宅,眼中没有半分留恋,只有逃离的急切和尽快找到儿子的期盼。
她紧了紧怀里的包袱,一头扎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老宅沉重的气氛被门房一声变了调的、惊恐万分的呼喊彻底撕裂:
“琏……琏二爷!不……不好了!赵……赵姨奶奶她……她……”
贾琏被这凄厉的喊声惊醒,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披衣冲出房门,只见门房连滚爬爬地冲进院子,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指着外面:
“在……在附近的……河汊子……捞……捞上来了!是……是赵姨奶奶!人……人早就没气儿了!身……身上值钱的东西…也全……全没了!”
贾琏只觉得眼前发黑,踉跄一步扶住门框才没倒下。冰冷的地气透过脚心直往上钻,冻得他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赵姨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