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崖临时指挥部的岩洞阴冷潮湿,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味。陈铁柱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脸色灰败如旧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床边那台缴获自日军的简陋血压计水银柱偶尔的跳动,证明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里还挣扎着一丝生机。
他的左臂依然肿胀发黑,肩背缠满的绷带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 许明夏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一只手紧紧握着陈铁柱冰冷的右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那本《海燕》诗集被鲜血浸透的页角。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就这样沉沉地睡着,除了偶尔因剧痛而发出模糊的呻吟,再无声息。
刘青山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查看,每次都只是凝重地摇头。 “明夏姐,喝点热汤吧。”水生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进来,小脸上满是担忧。这孩子腿上的伤简单包扎后,就倔强地要求加入护送队伍,负责照顾伤员。
许明夏摇摇头,视线没有离开陈铁柱的脸:“放那儿吧,谢谢你,水生。”她的声音沙哑干涩。 水生放下缸子,凑近看了看陈铁柱,小声说:“柱子哥一定会醒的,他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这话像针一样刺在许明夏心上,她想起他在爆炸前那句笨拙却滚烫的承诺,眼圈瞬间又红了。 就在这时,陈铁柱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许明夏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凑近:“柱子?柱子你听得见吗?” 没有回应。只有他粗重了些的呼吸声。 幻觉吗?许明夏失望地靠回椅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黑暗。
无边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着陈铁柱。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被碾碎后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每一寸皮肉都在燃烧。左边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冰冷而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右肩胛处则像被烧红的烙铁死死按住,灼痛难当。 “…回家…新屋…野菊…”
一个模糊而温柔的声音在黑暗深处断断续续地响起,带着某种奇异的牵引力。是明夏!是她!
陈铁柱的意识如同沉船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浮木,开始拼命地向上挣扎。
“明…夏…”他在意识深处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开始在浓稠的黑暗中闪现: ——冰冷的潭水刺骨,巨大的漩涡拉扯着他和水生。水生的腿被弹片划开,血雾弥漫。他单手死死拽住捆着磁铁炸弹的绳索,另一只手拼命划水,肺快要炸开…“柱子哥!右边!峭壁!”水生惊恐的呼喊被水流淹没…
——墨绿色的毒液在浅滩上蔓延,发出滋滋的怪响,泛着诡异的荧光。他拖着瘫软的水生,一步步爬上冰冷的岩石,每一步都耗尽全身力气…身后是沉闷的爆炸水柱…
——昏暗的窑洞,婉婷妹子凄厉的惨叫。那个扮作卫生员的杂种!那双蛇蝎般阴冷的眼睛!匕首幽蓝的锋芒刺来时,他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畜生伤到明夏!伤到孩子!左臂夹住刀刃的剧痛如此真实…
——最后,是排山倒海般的爆炸!刺眼的火光!震耳欲聋的轰鸣!他死死将明夏护在身下,碎石弹片砸在后背的剧痛…还有…温热粘稠的液体不断涌出… “呃啊…”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低吼终于冲破了陈铁柱的喉咙! “柱子!”许明夏猛地站起来,扑到床边,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柱子你醒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陈铁柱的眼皮艰难地颤动着,如同千斤重闸般缓缓抬起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岩洞顶部的嶙峋怪石,摇曳的昏暗油灯光晕,以及一张布满泪痕、写满狂喜和担忧的熟悉脸庞——那是他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 “…明…夏…”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我在!我在!”许明夏紧紧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你别说话,别用力!刘部长!刘部长!柱子醒了!” 刘青山闻声冲进岩洞,立刻俯身检查。“陈铁柱!看着我!”
陈铁柱艰难地转动眼珠,对上刘青山的视线。
“好!好!意识清醒!”刘青山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宽慰,迅速检查瞳孔、心跳,“万幸!真是阎王见了你也得绕道走!”他一边快速检查陈铁柱后背的伤势,一边对许明夏道:“他失血太多,极度虚弱,毒素虽然被我用药压住,但左臂神经损伤严重,需要时间恢复,而且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休养!千万不能让他再乱动!”
陈铁柱似乎没完全听清刘青山的话,他的目光急切地在许明夏脸上搜寻,断断续续地问:“…孩子…婉婷…咋样?毒…毒布…” 许明夏擦去眼泪,用力点头:“都好!婉婷和孩子都好!那些带墨泪标记的襁褓布都找到了,刘部长检查过,暂时隔离了,没发现扩散迹象。孩子身上的那块,我们仔细检查处理过,没有中毒症状…” 她没有提南湾村出现的可怕情况,现在不是时候。
陈铁柱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眼中的焦灼稍退,但下一瞬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痛楚淹没。他无力地闭上眼,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叹息般的回应:“…好…” 许明夏心疼地为他掖了掖被角,看着他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心如刀绞。他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每一次脉搏的微弱跳动都是与死神角力的证明。
她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
青石崖狭窄的山道上,一支由十余名精干战士组成的护送小队正护送着许明夏、依旧昏迷的苏婉婷和襁褓中的婴儿,以及担任向导的老猎户孙老爹,向着南湾水库方向艰难潜行。陈铁柱状况太差,只能暂时留在青石崖由刘青山看护。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凛冽的朔风在山谷间呼啸,卷起枯枝败叶,抽打在脸上生疼。队伍沉默而迅速地行进,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踩踏碎石发出的轻微声响。每个人心头都压着巨石——南湾村的可怕消息如同幽灵般缠绕不去。
许明夏背着沉重的药箱,脚步有些踉跄,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她脚步虚浮。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海燕》,冰冷的书脊硌着她的肋骨,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和力量。她脑海中不断盘旋着电文里描述的恐怖症状:黑色泪滴状斑点、精神亢奋、攻击性、抽搐致死…还有襁褓上那诡异的墨泪标记。
这两者之间,必然有着致命的联系!找到源头,或许就能找到救治方法,甚至破解武田“墨泪噬心”的恐怖计划! “许干事,前面就是野狼峪,地势最险,过了这段就快到了。”老孙头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两座如同巨兽獠牙般对峙的峭壁形成的狭窄谷口,压低声音道,“这地方经常有鬼子的巡逻队,得小心。”
负责护送的警卫班长赵大勇一挥手,两名尖兵立刻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侦察前方情况。其余人就地隐蔽,紧张地警戒着四周。 许明夏和苏婉婷的担架被安置在一块避风的岩石后。
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在襁褓中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弱的呜咽。负责照料孩子的女卫生员小玲连忙轻声安抚,同时警惕地扫了一眼队伍里的每个人。那滴墨泪的阴影,让她对任何接近婴儿的人都充满警觉。
队伍里,一个叫张全贵的老战士默默检查着自己的汉阳造步枪,动作一丝不苟。他是左权副参谋长特意指派的,据说经验丰富,枪法精准。另一个年轻战士李栓子则显得有些紧张,时不时擦擦额头的冷汗。
几分钟后,前方传来几声清晰的夜枭鸣叫——安全信号。 “走!快速通过!”赵大勇低声下令。 队伍立刻动身,加速向谷口行进。狭窄的山道仅容两三人并行,两侧是刀削般的峭壁,抬头只能望见一线灰暗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心悸。 眼看就要通过最狭窄的地段,异变陡生! “哒哒哒哒——!!!”
左侧峭壁上方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喷吐出数条猩红的火舌!密集的子弹如同冰雹般泼洒下来!是日军的轻机枪阵地! “有埋伏!卧倒!”赵大勇的怒吼声瞬间被枪声淹没!
走在最前面的两名尖兵猝不及防,身体如同破麻袋般被打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碎石! “狗日的!鬼子怎么知道我们要走这里!” 李栓子惊恐地大叫,抱着头缩在一块石头后面瑟瑟发抖。 “别慌!找掩体!准备战斗!”赵大勇反应极快,一个翻滚躲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手中的驳壳枪迅速还击。
战士们纷纷依托岩石、树木进行反击,枪声瞬间在山谷中激烈地回荡起来。 许明夏和小玲死死护住苏婉婷的担架和婴儿,伏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子弹啾啾地打在岩石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碎屑。
怀中的婴儿被剧烈的枪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在狭窄的山谷中显得格外刺耳! “掩护!把鬼子火力压下去!”赵大勇怒吼着,指挥机枪手试图压制峭壁上的敌军火力点。但日军占据了绝对地利,居高临下,火力异常凶猛精准。 “噗!”一名试图转移位置的战士被子弹击中大腿,惨叫着倒地。
“手榴弹!”峭壁上方传来鬼子生硬的吼叫!
几枚黑乎乎的手雷翻滚着落向队伍隐蔽的区域! “小心!”张全贵眼疾手快,猛地扑倒身边一个愣住的年轻战士!
“轰!轰!”手雷在近处猛烈爆炸,泥土碎石飞溅!灼热的气浪和弹片横扫过来! 许明夏只感觉一股巨力袭来,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她死死抱着婴儿蜷缩在岩石根部,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爆炸的硝烟散去,视线稍微清晰,她骇然发现一枚冒着青烟的手雷,竟滚落到了担架旁边不远处!苏婉婷依然昏迷着,毫无所觉! 致命的死神就在一步之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侧面飞扑而出!是张全贵!他根本不顾自身安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抓起那枚嗤嗤作响的手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峭壁方向甩去!
“轰——!”手雷还在空中就猛烈爆炸!巨大的火球和气浪冲击得峭壁上的鬼子火力都为之一滞! “干得漂亮!老张!”赵大勇抓住机会,怒吼着,“机枪!给我狠狠打!掩护!” 趁着鬼子火力被爆炸和己方机枪暂时压制的间隙,张全贵没有丝毫停顿,如同一块磐石般扑到苏婉婷的担架旁,用自己并不宽厚的身躯挡在了她和婴儿的前方,手中的汉阳造步枪沉稳地开火,压制着试图再次探头射击的鬼子兵。
他的动作沉稳老练,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家常便饭。 峭壁上的日军眼见强攻不成,突然改变了策略。一个鬼子兵扛起了掷弹筒! “嗵!”一声闷响,一发榴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黑暗,精准地砸向队伍后方伤员集中的区域! “隐蔽——!”赵大勇的声音都变了调! 许明夏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那里有行动不便的伤员!还有水生! 就在这致命的榴弹即将落下的瞬间!
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从伤员堆里窜了出来!是水生!他手中赫然抱着一挺歪把子机枪(可能是缴获后临时分配使用的)!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竟悍不畏死地迎着弹道方向踉跄冲了几步,将沉重的机枪支架猛地砸在一块岩石上! “小鬼子!俺操你姥姥——!!!”水生发出稚嫩却充满刻骨仇恨的咆哮,猛地扣下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
密集的机枪子弹如同愤怒的火鞭,狠狠抽向空中飞来的榴弹! 奇迹发生了!
一道灼热的弹流,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凌空击中了那枚高速下坠的榴弹!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半空炸开!巨大的火球如同小太阳般点亮了昏暗的峡谷!无数的弹片和炽热的金属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散溅落!
“啊!”水生被巨大的爆炸气浪狠狠掀翻在地,歪把子机枪也被炸飞了出去,但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空中消散的火光,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剧痛和狂喜的表情! “好小子!”赵大勇激动得大吼,“冲!趁着鬼子懵了!冲过去!” 峭壁上的日军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惊呆了,火力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快!保护许干事和伤员!冲过谷口!”赵大勇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带头向前猛冲!
战士们立刻扶起伤员,簇拥着担架和许明夏,顶着零星的子弹,拼尽全力向谷口另一端冲去! 许明夏抱着啼哭的婴儿,踉跄着奔跑,目光掠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她看到水生被战友搀扶起来,看到张全贵依旧警惕地持枪断后,看到那个叫李栓子的年轻战士脸色惨白地跟着队伍跑,手里紧紧攥着一颗尚未拉开弦的手榴弹,指节捏得发白… 队伍终于冲出了狭窄致命的野狼峪谷口。
赵大勇清点人数,牺牲两人,重伤三人,几乎人人带伤。张全贵默默地检查着武器,走到许明夏身边,递给她一个军用水壶,声音平稳:“许干事,喝口水,压压惊。” 许明夏接过水壶,感激地点点头:“张班长,刚才多亏了你,不然婉婷和孩子…” 她的目光落在张全贵被弹片划破的袖口上,一道浅浅的伤痕渗着血丝。
“分内事。”张全贵摆摆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许明夏怀中啼哭的婴儿,以及包裹婴儿那块襁褓布的一角——那滴墨黑色的泪痕似乎比之前更加醒目。他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微澜,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他便转身,去帮助包扎其他伤员了。 许明夏看着他沉稳的背影,又看看怀中渐渐平静下来的婴儿,那滴墨泪如同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就在这时,走在队伍最前面负责探路的老孙头脸色凝重地跑了回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许干事!赵班长!前面…快到南湾村了…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沉重:“…村口…挂着…挂着十几个人的尸体!死状…和电文里说的一模一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