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基地后,一场小型的庆功宴,在军官食堂里喧闹地举行。一只肥硕的烤全羊被架在炭火上,油脂滴落在火红的木炭上,发出“滋啦”的声响,浓郁的香气混合着劣质啤酒的麦芽味,弥漫在闷热的空气中。劫后余生的士兵们正围着篝火,用粗野的语言和夸张的动作,一遍遍地吹嘘着自己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大声地喧哗着,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酣畅淋漓的胜利。
而我,却没有参与这场狂欢。我和奥马尔,坐在他那间永远弥漫着烟草和枪油味的指挥部办公室里,进行着一场比前线厮杀更加重要,也更加凶险的“复盘”。
“胜利,只是第一步。”我看着他,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场伏击,虽然成功了,但也等于,我们提前向戴维,暴露了我们的意图。他不是傻瓜,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他和优素福之间,出了一个叛徒。他会加强所有路线的戒备,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主动向我们,或者向优素福,发起疯狂的报复性打击。”
奥马尔端起桌上那杯浑浊的啤酒,猛灌了一大口,脸上的笑容也随着我的话语,慢慢凝固了。
“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桌上那份已经被翻阅得起了毛边的“秃鹫一号”计划书上,“我们必须立刻,启动资金募集。五十万美金,必须在三天之内,全部到位。否则,我们就会错失这个由优素福的情报为我们创造的、独一无二的窗口期。”
奥马尔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放下酒杯,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盯着我,如同在审视一个不切实际的疯子。
“二十五万,”他沉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我最多,只能拿出二十五万。而且,这里面大部分,都不是现金。是我积攒多年的钻石原石和一些黄金。需要时间,需要渠道,才能把它们变成你想要的、该死的绿色美钞。”
这个数字,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优素福那边呢?”我追问道。
“他?”奥马尔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那个老狐狸,比我还穷。他的钱,全都投进了他那个破炼油厂里。他能拿出二十五万,已经是把他压箱底的老本都掏空了。你指望从他那里挤出更多的油水?不可能。”
这是一个我早就预料到,却又无比棘手的问题。五十万美金,对于富可敌国的金融巨鳄来说,或许只是九牛一毛。但对于这两个在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军阀而言,却是一笔足以压垮他们脊梁的天文数字。
“而且,”奥马尔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他身体前倾,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就算我们能像变魔术一样凑齐这笔钱。这笔钱,该怎么交给你?林,回答我。我不可能把我的钻石,存进优素福的账户。他,也绝不可能把他炼油厂的收益,打到我的账上。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话语里的寒意足以让房间的温度骤降几度:“我们两个,谁也不可能,把这么大一笔足以武装一个团的钱,直接交到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华夏人手里。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拿着钱,从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口岸消失得无影无踪?”
信任,又一次,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横亘在我们面前。
这一次的信任危机,比上一次在卡松公路上用性命做抵押时,更加致命。因为它不再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情报交换,而是涉及到真金白银的、最核心的利益分配问题。在金钱面前,任何虚无缥缈的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奥马尔的话,虽然刺耳,却句句属实。
我需要一个账户,一个能够自由接收和操作大额美金的离岸账户,来执行“秃鹫一号”计划。但比账户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中间人”,一个“托管方”。一个能同时得到奥马尔和优素福这两个生死宿敌信任的、绝对中立的第三方。
这简直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这片被战火炙烤的、毫无信誉可言的土地上,去哪里寻找这样一个角色?本地银行?早就因为连年战乱而失去了所有公信力,他们的金库甚至比奥马尔的武器库还要空虚。国际组织?红十字会还是联合国维和部队?他们绝不可能参与到这种军阀之间的黑色金融交易中来,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的大脑,如同过载的中央处理器,飞速地运转着。将我来到非洲后,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都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帧帧地飞速闪回。
混乱的街道、血腥的枪战、麻木的难民、凶悍的士兵、扬尘的皮卡、刺耳的枪声……这些碎片化的画面,在我脑中不断地交织、碰撞。
突然,一个几乎快要被我遗忘的画面,像一道刺破乌云的闪电,猛地划破了我脑中的黑暗,让所有的混乱瞬间变得清晰。
那个在战火纷飞的城市里,依旧高高挂着中文招牌的“华夏饭店”。
那个有着高耸围墙和密集铁丝网的、如同国中之国的独立院落。
那个眼神锐利如鹰,对我充满了不屑与鄙夷,却又严格遵守着承诺,将我安全送到矿区的男人……陈军!
以及,他背后的那个神秘而又强大的组织——华夏商会!
我的心脏,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猛地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大脑,带来一阵因极度兴奋而产生的眩晕。
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那个唯一的、完美的、解决眼前这个死局的“第三方”!
华夏商会,作为一个常年在本地进行大宗贸易活动的商业组织,他们为了生意能够顺利进行,必然在当地政府、各个武装派系之间,建立了一整套复杂而又可靠的关系网。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定拥有与外界进行大额资金流动的“灰色渠道”。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们是华夏人。他们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军阀混战中,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而又超然的中立地位。无论是奥马尔,还是优素福,甚至是实力最强的戴维,他们都不愿意,轻易得罪这个代表着遥远的、强大的东方商业势力的组织。
他们,就是这片混乱土地上,唯一的“信用绿洲”!
“将军,”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一脸凝重的奥马尔,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光芒,“我想,我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奥马尔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华夏商会。”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我们,可以请他们,来做我们这次交易的‘托管人’和‘渠道商’。”
奥马尔的眉头,瞬间紧紧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华夏商会?陈军那帮人?他们……会同意卷入我们之间的战争吗?据我所知,他们一向只做生意,从不站队。”
“我们不需要他们站队。”我立刻解释道,“我们只需要,‘租用’他们的商业信誉和资金渠道。这本质上,也是一笔生意。我们付给他们高额的佣金,他们为我们提供资金安全托管和跨境流转的服务。这完全符合他们作为生意人的本性,有钱赚的生意,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这……”奥马尔显然被我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震惊了。在他的世界里,商会就是一群卖东西的商人,他从未想过,可以利用他们的力量来解决军事和金融上的难题。
“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看着他,抛出了我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一个论据,一字一顿地说道,“由他们来做第三方,您,和优素福将军,就再也不用担心,我会独吞这笔钱,然后跑路了。”
“因为,只要我还想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只要我还想顶着这张华夏人的脸活下去,我就绝不敢,得罪华夏商会。得罪了你们,天大地大,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如果我得罪了他们……”
我没有再说下去,但我知道,奥马尔懂了。
在异国他乡,得罪了自己的同胞,尤其是一个强大的同胞组织,那将意味着真正的、无处可逃的绝路。无论我跑到天涯海角,都将永无宁日。
奥马尔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不加掩饰的钦佩。
“林……”他缓缓地、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你这个混蛋,总能从一堆狗屎里,翻出黄金来。”
“现在,唯一的难题,”我看着他,表情重新变得严肃,“就是,我们该如何说服那个对我充满鄙夷和不屑的……陈军会长了。”
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陈军那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羔羊般的冰冷眼神。我知道,这将是一场比说服奥马尔和优素福加起来,都更加困难百倍的谈判。
因为我这一次要说服的,不再是军阀的野心和赌徒的欲望。
而是商人的规则与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