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狂喜,如同沙漠中的篝火,燃烧得猛烈,熄灭得也迅速。
当最后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上卡车,当阿尔法小队留下的焦黑弹坑被战士们用沙土草草填平,营地里剩下的,便只有混杂着血腥、火药与消毒水气味的死寂。风吹过残破的帐篷,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为亡魂哀悼。
七十四条生命。
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钢钉,被狠狠地砸进了我的脑海。过去几天,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它,用近乎自虐的强度投入到工作中:清点弹药物资,重新分配火力点,规划未来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乃至一周的防御工事。我用繁杂的事务来麻痹自己的神经,试图将那些鲜活的面孔从记忆里驱逐出去。但在夜深人静,当肾上腺素的潮水退去,那些在战斗中被我当成棋子来调动的面孔,会不受控制地浮现。
他们有的人还很年轻,眼角的皱纹都未长出,却已经学会了熟练地使用AK-47;有的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谈起妻儿时粗糙的脸上会泛起罕见的温柔。他们曾对我高呼“顾问先生”,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盲目的敬畏与信赖。而我,回报他们的,是一张通往死亡的单程票。我甚至,都叫不全他们的名字。
我坐在指挥部里,这是一个刚刚用新帆布修补好的帐篷,煤油灯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在忏悔的鬼魂。面前的行军桌上,一边是皮埃尔“支付”的那几箱崭新的美元,捆扎整齐的钞票散发着油墨与纸张特有的芬芳,那是资本世界里最迷人的香气。另一边,则是一份用圆珠笔草草写下的阵亡名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代表年龄的数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金钱与死亡,财富与代价。如此赤裸地并排陈列,形成一种荒诞到令人作呕的和谐。
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奥马尔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帐篷的入口,瞬间遮蔽了外面营地的火光。他没有看那几箱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的美金,也没有看那份沉重的名单,只是将一瓶标签磨损的威士忌和两个缺了口的搪瓷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们的人,都安葬好了。”他的声音沙哑,仿佛被沙漠的烈风打磨过,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悲怆,“每一个,都朝着家的方向。”
我沉默着,拿起酒瓶,给他倒了半杯,也给自己倒了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映出灯火的碎影。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滚动,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眼中燃烧起复仇的火焰。“现在,该谈谈怎么把优素福那个混蛋弄回来了。还有,怎么让戴维和那个该死的法国佬,为这七十四个弟兄陪葬!”
这是最直接、最原始的冲动,是战士的本能。我理解他,感同身受,但我不能同意他。
我端起酒杯,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条火线,暂时驱散了盘踞在心底的寒意。我需要这份灼热来保持绝对的清醒。
“将军,”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帐篷里狂热的气氛冷却下来,“复仇是一道需要精心烹饪的菜肴,讲究火候与时机。现在动手,我们会被活活噎死。”
“我们有钱了!有新的武器!”奥马尔的情绪被我的冷静点燃,他猛地一拍桌上的钱箱,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弟兄们的血还没干,士气正高!为什么不打?难道你想让他们的血白流吗?”
“他们的血,一滴都不会白流。”我直视着他那双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冲动。皮埃尔正在等我们去打,他刚经历了一场奇耻大辱,像一头被拔了牙的狮子,正憋着一股火要撕碎我们。他手下的‘阿尔法’小队虽然撤了,但他本人还在戴维的营地里。我敢肯定,他已经升级了戴维的防御体系,补充了更先进的武器,甚至可能部署了我们无法想象的电子战设备。他把戴维的营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就等着我们这些愤怒的复仇者一头撞上去,好一雪前耻。现在发动总攻,就是一场单纯的消耗战,我们会把这箱子钱,连同更多人的命,一起填进那个他为我们挖好的无底洞。”
奥马尔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他虽然暴躁,但绝不愚蠢,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明白,我说的是残酷的现实。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躲在乌龟壳里?”他不甘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我摇了摇头,身体微微前倾,烛火在我的眼眸深处跳跃。我压低了声音,像个在伊甸园中引诱亚当吃下禁果的毒蛇:“不,我们当然不能算了。不但要算,我们还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但是,我们要换一种玩法。一种……他们看不懂,也跟不上的玩法。”
我站起身,走到挂在帐篷一侧的简易军事地图前。地图上,代表我们、优素福和戴维三方势力的红、黄、蓝三种颜色犬牙交错,像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我的手指,越过了犬牙交错的前线,点在了戴维控制区深处的一个用红圈标记的位置上。
那是一座钻石矿,戴维最重要的经济命脉,更是他背后那个远在欧洲的比利时“皇家光辉钻石集团”的核心资产。
“将军,你觉得战争是什么?”我转头问道。
“是枪,是炮,是勇气,是死亡!”他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是他用半生戎马得出的结论。
“你说得对,但又不全对。”我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光芒,一种混合着冰冷计算与疯狂野心的光芒,“对我来说,战争是一连串能够影响全球金融市场价格波动的‘事件’。它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摧毁,更是心理层面和信息层面的博弈。上一次,我们制造了‘运输中断’事件,配合谣言,成功做空了‘蓝洞矿业’的股票,赚到了第一桶金。那只是一次小小的演习。这一次,我们要玩得更大。”
我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有足够的时间沉淀。
“我们要先制造‘和平’,再引爆‘毁灭’。”
奥马尔的脸上写满了困惑,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词组合在一起,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他阐述那个在我脑中酝酿已久,比上一次更加疯狂和复杂的计划。
“第一步,释放‘和平’的信号。”
“什么?”奥马尔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狮子,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怒不可遏,“你要我去跟杀了我兄弟的敌人谈和?林,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那七十四个死去的弟兄?”
“是假装谈和,将军,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我语气平静地纠正道,“我们要通过半官方渠道,向地区邻国释放愿意进行和平谈判的意向,解决地区争端。甚至,我们还可以煞有介事地起草一份和平框架协议,让内容听上去充满诚意。同时,我们会从羚羊公路附近,象征性地后撤一部分部队。我们要把这场戏做足,请一些国际记者来‘偶然’抓拍,让全世界都相信,卡兰地区的战火,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冲突后,终于要熄灭了。”
“这有什么用?戴维不会信!皮埃尔更不会!他们知道我们恨不得吃他们的肉!”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让那些坐在伦敦、纽约、安特卫普的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交易大宗商品的金融家们相信。”我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自信,“在资本的眼中,和平,意味着稳定。稳定,意味着戴公的钻石矿可以安全、持续地生产和运输。这对‘皇家光辉钻石集团’和全球钻石市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他们的公司债券价格会上涨,而钻石期货的价格,会因为‘供应稳定’的强烈预期而小幅下跌,甚至持续在低位徘徊。”
接着,我抛出了计划中第二步,也是最阴险的一步。
“在释放和平信号的同时,我会让塔卡,通过他遍布各个部落的卡亚情报网,去不露痕迹地散布一个谣言。”我用手指在地图上的钻石矿位置画了一个圈,“就说,戴维的矿区,在最近的勘探中,发现了一条新的、储量惊人、品质极高的富矿脉。这个消息,要像风一样,吹遍整个地区,传到每一个部落商人、每一个走私贩子的耳朵里。我们要编造出各种版本,有的说是某个喝醉酒的勘探队长泄露的,有的说是戴维为了讨好法国人献上的大礼。细节越丰富,来源越多,就越逼真。”
奥马尔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亮光,他开始捕捉到这盘大棋中的阴谋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