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豕坞的清晨,是被铁被撞击声唤醒的。被撞击声唤醒的。初升的日头驱不散运河上弥漫的薄雾,却将废弃船坞巨大的骸骨轮廓勾勒得愈发狰狞。干涸的坞塘底部,尘土被整齐的脚步踏起,混合着汗水的咸腥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 林陌(李香林)站在石台边缘,玄铁陌刀深深插入脚边的条石缝隙,刀柄缠着的布条被晨露打湿。她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玉色的眸子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坞塘底部列队的数十人。这些人,有从霜盐巷带出来的墨家子弟,有后来陆续投奔的江湖草莽,甚至还有几个被赵无极迫害、家破人亡的军户子弟。他们衣衫各异,兵器五花八门,眼神中混杂着迷茫、疲惫,还有一丝被这肃杀气氛点燃的微光。 “列阵!”林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坞塘中回荡。 坞塘底部,楚云飞魁梧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纵横着新旧伤疤,肌肉虬结如铁铸。他手中没有惯用的陌刀,而是握着一杆丈八白蜡木长枪,枪尖包着厚布。听到号令,他猛地将长枪往地上一顿! 咚!
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动! “列——阵!”楚云飞的吼声如同虎啸,震得坞塘四壁簌簌落尘。他身后的赤云卫率先动作,步伐沉稳,瞬间结成三排紧密的横队,长枪如林,斜指前方,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百战精锐的肃杀之气。他们是标杆,是骨架。 新募的汉子们被这气势所慑,略显慌乱地模仿着,推搡着,勉强站成了歪歪扭扭的三排。手中的兵器——锈蚀的长矛、豁口的腰刀、甚至还有锄头木棍——杂乱地举着,毫无章法。 林陌面无表情,目光扫过混乱的阵列,最终落在前排一个握着柴刀、手臂微微发抖的年轻汉子身上。“你!”她刀尖遥指,“出列!” 那汉子一哆嗦,茫然地走了出来。 “握紧你的刀!”林陌声音冰冷,“想象你面前是冲来的金鳞卫铁骑!是烧了你家屋子的九幽门徒!是害死你爹娘的仇人!你的刀,是砍柴的,还是砍人的?!” 汉子被这直白血腥的话激得眼睛发红,猛地攥紧了柴刀,指节发白。 “不够!”林陌厉喝,“刀是手臂的延伸!是意志的锋芒!腰沉!肩松!臂稳!腕活!刀锋所向,有我无敌!”她一边说,一边猛地拔出陌刀,单手平举!丈二长刀在她手中稳如磐石,刀尖纹丝不动,指向坞塘尽头一处坍塌的石墙!一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气势瞬间弥漫开来! 那汉子被这气势所激,下意识地模仿,努力挺直腰背,放松紧绷的肩膀,双手死死握住柴刀,刀尖颤抖着指向同一个方向。虽然依旧笨拙,但那股拼命的狠劲却透了出来。 “记住这种感觉!”林陌收刀,目光扫视全场,“从今日起,你们手中的家伙,不再是讨生活的工具,是杀敌的兵刃!握不紧,挥不动,下一个躺下的就是你!楚统领!” “在!”楚云飞应声如雷。 “练!练到他们握刀的手不再抖!练到他们刺出的矛能捅穿铁甲!练到他们见了血,眼珠子还是清亮的!”林陌的声音斩钉截铁。 “诺!”楚云飞眼中精光爆射。他不再多言,手中长枪一抖,布包枪尖如同毒蛇吐信,闪电般刺向旁边一名新兵手中的木盾! 砰!
木屑纷飞!那新兵被巨大的力量震得连退数步,虎口崩裂,木盾脱手! “盾!是保命的墙!不是摆设!”楚云飞怒吼,“举稳!顶住!卸力!再来!”他如同不知疲倦的猛虎,长枪化作道道残影,或刺、或扫、或砸,狂风暴雨般袭向新兵们手中的简陋盾牌和兵器。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闷响、痛哼和楚云飞炸雷般的呵斥。 “腰马合一!力从地起!”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进如烈火!退如潮落!” 新兵们在楚云飞狂暴的“喂招”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狼狈不堪,汗如雨下,不少人虎口震裂,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但无人退缩。林陌那番话,楚云飞那柄如同催命符般的长枪,还有这坞塘中弥漫的铁血气息,都在逼着他们榨出骨子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和凶性。 与此同时,石台之上,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也在进行。 李美玲(玲珑公子)蹲在石台边缘,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画满墨线的牛皮图纸,正是墨家火铳图谱的复刻。她身边堆满了从丙七库房搬出的各种金属构件、齿轮、弹簧、粗细不一的精铁管,还有几架拆开的墨家劲弩。她纤细的手指沾满油污,在一堆零件中飞快地拨弄、比划,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在图纸上飞快标注。 墨衍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石台,他依旧一身青衫,斗笠压得很低,抱着手臂站在几步开外,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卡尺,扫过李美玲手中的每一个动作和图纸上的每一处修改。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探究。 “此处闭气环的簧片力道,不足以完全阻隔发射时的后泄燃气,铳管过热易炸膛。”李美玲头也不抬,声音清冷,指尖点着图纸一处结构。 “用‘叠浪簧’,”墨衍的声音平静响起,“三层错叠,以‘机枢’印中的‘三叠浪’结构嵌入,可逐级泄力,既保气密,又增韧性。”他随手捡起一根废弃的弩机簧片,手指灵巧地几下弯折,一个精巧的三层叠片结构便出现在掌心。 李美玲眼睛一亮,接过那簧片仔细端详,又对照图纸思索片刻,立刻在图纸上修改起来,笔走龙蛇。“妙!如此,后坐力传导亦可优化!”她拿起一根精铁管,又指向坞塘入口的斜坡,“入口狭窄,强敌若用冲车,单靠人力难挡。需借地势,设‘地火雷’。” “引信过长易被断,过短则自伤。”墨衍走到斜坡边缘,目测距离,“可用‘子母连环芯’,外覆石蜡防水,以机括触发第一重,火线藏于空心滚木内,随冲车碾压滚动而引燃后续,延时可控。” 两人语速极快,术语频出,一个提出构想,一个立刻给出精妙的解决方案,如同在下一盘无形的棋局,又像在共同谱写一首机关杀伐的乐章。图纸上,原本的火铳结构旁,迅速增添了许多新的、更精妙也更致命的线条和标注。坞塘入口的防御方案,也在他们寥寥数语间,勾勒出雏形。 石屋的阴影里,李佳宁盘膝而坐,膝上横着那柄软剑“流萤”。她并未参与热火朝天的训练或讨论,只是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呼吸悠长而细微,仿佛与坞塘中呼啸的晨风、兵器碰撞的铿锵、甚至远处运河的呜咽融为一体。 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用碎石和木炭画着一幅简陋的坞塘地形图。几枚代表不同人物的石子散落其上。 突然,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闭着的眼睛并未睁开,软剑的剑尖却如同灵蛇般倏然抬起,精准无比地点在地图上一处代表坞塘西北角废弃望楼的标记上。 “西北,望楼二层,第三根断梁后,有窥视。”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滴落,清晰地传入正在石台边缘与墨衍讨论防御工事的李美玲耳中。 李美玲动作一顿,眼神瞬间锐利如针。她不动声色地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青铜护腕。护腕内侧,一枚细小的磁针无声弹出,在机括的微力推动下,贴着石台边缘的阴影,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滑落,滚入下方坞塘的尘土中,朝着西北望楼的方向急速滚去! 片刻之后。 “啊!”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从西北望楼方向隐约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和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李美玲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墨衍的目光从西北角收回,深深看了一眼依旧闭目盘坐的李佳宁,斗笠下的眼中,探究之色更浓。 坞塘底部,训练已进入白热化。新兵们被楚云飞操练得几乎脱力,但阵列却肉眼可见地整齐了许多,眼神中的迷茫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凶狠取代。楚云飞的长枪如同活了过来,每一次刺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逼迫着新兵们压榨出最后一丝潜力。 “停!”林陌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刀锋斩断乱麻。 所有人动作瞬间凝固,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林陌走下石台,来到阵列前方。她目光扫过一张张汗水泥污、却绷紧如铁的脸。“怕吗?”她问,声音不高。 短暂的沉默。有人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又猛地摇头。 “怕,就对了。”林陌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也怕。怕刀不够快,怕盾不够厚,怕箭不够准,怕身边的兄弟倒下。”她顿了顿,玄铁陌刀猛地顿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但怕,解决不了问题!赵无极的刀,不会因为你们怕就变钝!九幽门的毒,不会因为你们怕就失效!想要活下去,想要拿回被夺走的东西,想要让死去的兄弟瞑目!”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就把这怕,给我变成力气!变成狠劲!变成你们手里的刀!变成你们刺出去的矛!练!往死里练!练到你们的肌肉记住怎么杀人!练到你们的骨头里都刻着‘不退’两个字!” “吼——!” 楚云飞第一个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新兵们被这狂暴的战意彻底点燃,胸中压抑的恐惧、愤怒、不甘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数十人齐声怒吼,声浪在坞塘中激荡,震得石壁嗡嗡作响!那吼声中,带着血性,带着决绝,带着初生的、粗糙却无比坚韧的锋芒! 林陌看着眼前这群脱胎换骨般的汉子,看着石台上妹妹与墨衍专注的身影,看着阴影里闭目感知的佳宁。她握紧了冰冷的刀柄,后背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正在这废弃的船坞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苏醒。 练兵,才刚刚开始。而剑豕坞的锋芒,已初露峥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