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小姐的病情渐趋稳定,虽仍需时日调养,但已无大碍。林闻溪之名,却因这起“豪门奇案”而在某些圈层中不胫而走,济世堂门前,偶尔停靠的黑色轿车变得不再稀罕。赞誉与好奇纷至沓来,林闻溪却并未沉浸其中,反而感到一种无形的紧迫。
这日,福伯从邮差手中接过一份公函,褐色信封,落款是“沪上特别市卫生局医务审核委员会”,封口处盖着鲜红的印章。福伯的手有些抖,急忙递给林闻溪。
“闻溪,这……怕是来者不善。”
林闻溪拆开,快速浏览。是一份通知,要求所有计划于本年度申请独立执业医师执照者,须参加新一轮的“中西医资格审核考试”,并附上了厚厚的考纲与报名须知。考纲内容庞杂,中医部分除经典理论与临床各科外,竟新增了大量西医基础学科——解剖生理学、病理学、药理学、甚至细菌学与公共卫生学,其占比几乎与中医内容持平。
函件用语公文化,却字字千钧。其意昭然:旨在以“科学化”、“规范化”之名,行筛选、淘汰乃至改造中医之实。那些仅承家学、熟读经典却未接触过新学的老中医,恐怕连考纲都看不懂。
“这分明是刁难!”福伯愤愤道,“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东西,如今倒要由他们来考校合不合格了?”
林闻溪沉默地看着考纲。这并非完全意外。自北洋政府时期试图废止中医未果,此类“融合”、“审核”的软刀子便从未停止。沪上作为西风东渐的窗口,此类举措更为激进。这纸公文,便是吹向整个中医江湖的冷冽寒风。
他想起麦克莱恩先生曾感叹:“林,在我的国家,医学是不断进化的科学。而在你们这里,它有时更像一种需要被保护的…文化遗产。”当时他未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沉重,此刻却品出了滋味。
“福伯,给我报名。”林闻溪将公文折好,语气平静。
“闻溪,这……” “躲不过的。要想堂堂正正行医,守住济世堂,这一关,必须过。”他的目光落在诊桌上并排的《伤寒论》和《格雷氏解剖学》上,“他们不是要考‘融汇’吗?那就考吧。”
备考的日子枯燥而艰辛。白日诊病,夜里挑灯。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堆的霉味与油墨清香交织的气息。他需将《黄帝内经》的阴阳五行与显微镜下的细胞结构对应,需在《温病条辨》的卫气营血辨证中思考细菌病毒的感染途径,需将桂枝汤的方义与阿司匹林的药理相互参详。
有时他会陷入一种撕裂感,仿佛大脑被强行分为两个互不兼容的系统。但更多时候,一种更宏大的图景在艰难地拼接——他试图理解,银针刺激穴位引发的“得气”感,与神经电信号传导是否有某种层面的共鸣;他试图探寻,大黄的泻下作用与肠道菌群平衡是否存在关联。
周振邦来信愈发频繁,字里行间皆是西洋医院最新引进的设备、成功的复杂手术、严谨的实验室数据,并再次力劝:“闻溪,何苦与时代潮流抗衡?此等考试,无非是给中医一个体面的葬礼。来我这里,天地广阔。”
梁启远也来信,内容却是对某些中药提取物实验结果的困惑与兴奋,并附上几张潦草的数据图表。顾静昭的信则简短,只提及教会医院病患复杂,并隐晦提醒:“近日沪上各方人员混杂,闻溪兄行事务必谨慎,尤与官面人物往来。”
林闻溪一一回信,谢过关心,却心无旁骛。
考试日设在公共租界一所新式学堂的礼堂。当日,场面颇为奇异。礼堂内灯光明亮,桌椅崭新,墙上挂着人体解剖图与生理卫生宣传画。前来应考者年龄悬殊,有须发皆白、穿着长衫马褂的老者,拄着拐杖,由弟子搀扶而来,眼中多是茫然与抵触;也有如林闻溪般较为年轻、穿着中山装或学生服的,神情紧张;甚至还有几个西装革履、俨然洋派打扮的,想必是医学院出身又来考中医执照的。
考官席上,中西面孔混杂。有卫生局的官员,有西洋医院的代表(林闻溪瞥见了宏济医院的钱助理,正与一位洋人考官低声谈笑),也有几位被“招安”的沪上名中医,正襟危坐,面色复杂。
笔试试题果然极刁钻。中医部分考得极深极偏,似有意为难;西医部分则覆盖面极广,从细胞结构到传染病隔离条例,无所不包。林闻溪凝神答题,将经方配伍与药物化学分子式并列论述,用胚胎发育理论解释“肾为先天之本”,虽觉牵强,却也尽力圆融。
午后临床考核,气氛更为紧张。模拟病患由西医学生扮演,症状描述夹杂大量西医术语。一位老中医号脉半晌,沉吟道:“此乃肝郁脾虚之证……”话未说完,那“病患”便按照考题要求打断:“医生,我的白细胞计数和转氨酶指数是多少?是否需要做x光检查?”老中医顿时瞠目结舌,面红耳赤,颓然退下。
轮到林闻溪。他面对的“病患”主诉“周期性寒战高热,伴剧烈头痛”。林闻溪按部就班,望闻问切,发现其舌红苔黄腻,脉弦数,且间日一发。他心中已有判断,似是中医之“疟疾”,或“少阳证”。
但考题要求“中西医结合诊断与处理”。他沉吟片刻,道:“此症考虑为疟疾可能性大。可试用中药柴胡桂枝汤加减以和解少阳,截疟化痰。同时,”他顿了顿,补充道,“为明确诊断,建议进行血涂片检查寻找疟原虫。若确诊,奎宁治疗见效迅捷,可优先选用。病后调理,则可倚重中药。”
这番回答,既展现了中医辨证,又承认了西医诊断技术的优势,甚至赞同在急性期采用西药特效药。几位考官交换了眼色,微微点头。钱助理却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最终考核结果并未当场公布。众人惴惴不安地离去。
数日后,公示榜贴出。长长的名单上,约有一半名字后面跟着“不通过”或“暂缓通过”的字样,其中多是年老中医。林闻溪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通过”二字,他心中却无多少喜悦。他看到旁边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望着榜单,眼圈发红,喃喃自语:“一辈子行医,倒不会看病了……”有人甚至当场老泪纵横。
那一刻,林闻溪感到的并非胜利,而是一种悲凉。这纸资格,像一道鸿沟,将过去与未来粗暴地割裂。它认可了他,却否定了另一种或许同样有价值的传承方式。
他拿到了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中西医结合执业医师资格证书》。封皮冰凉,烫金字迹醒目。
返回济世堂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将那本证书塞进抽屉深处,仿佛那不是通往未来的通行证,而是一个时代的沉重注脚。
首战告捷,他却仿佛听见了更多东西倒塌的声音。 这江湖的风,从未止息,只是换了方向,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