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七的血仿佛还未冷透,那枚粗糙的徽章硌在林闻溪胸口,沉甸甸的,时刻提醒着他已踏入怎样一个凶险的江湖。济世堂依旧开门应诊,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警惕。疤面汉子和他那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轮流在堂外巷口看似闲坐,实则戒备着任何风吹草动。
林闻溪将悲愤强行压下,他知道,此刻任何冲动的举动,都可能招致更疯狂的报复,辜负石老七以命换来的警示。他必须更冷静,更谨慎,也更强大。
白日诊病之余,他将自己关在后堂,反复研读石老七留下的那沓泛黄纸页。这些被石老七称为“半辈子跑江湖攒下”的方子,果然如他所言,鱼龙混杂。有的看似荒诞不经,如用蟋蟀配对捣碎治癃闭,有的却透着诡异的合理性,比如以极毒之物的微量粉末配伍,专治某些恶疮顽癣,其思路竟暗合“以毒攻毒”的险峻之道。
其中几页关于外伤急救、止血生肌的记载,尤为详细,手法狠辣直接,显然是无数次实战中总结出的经验,与正统温文尔雅的医书大相径庭。林闻溪甚至在其中看到了那“化瘀膏”的完整配方和制法,除了已知的乳香、没药、血竭,竟真的加入了微量硝石、硫磺,并以某种特殊醋液炮制,取其辛散窜透、活血破瘀之性,难怪效力如此霸道。
这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青囊书”, 沾染着江湖的血性与泥土气。
然而,真正让他心神震撼的,是夹杂在其中、以另一种更古旧墨迹书写的一张残页。这页纸明显年代更为久远,纸质脆黄,边缘破损,上面的字迹是工整的小楷,内容却并非药方,而是一篇名为《寒疫论》的短文。
文章极其简短,论述的是一种发于极寒之地的特殊“戾气”所致之疫病,症状描述匪夷所思:患者初起寒战高热,继而皮下出现诡异黑斑,脏腑迅速衰败,死亡率极高。更令人惊骇的是文末提及的应对思路:“此戾气非风非寒,似有生命,微不可见,却能腐人精髓。寻常药石难入,须以大辛大热之品,佐以金石重镇之药,逆流挽舟,强开膜原,或有一线生机……”旁边还有极小字的批注:“曾于关外一试,效捷然险甚,慎之!慎之!”
这描述……林闻溪越看越是心惊。这绝非中医历来所说的任何一种伤寒或温病!倒更像他在西医书籍上看到的,关于某些极烈性传染病的记载!而那“似有生命,微不可见”八字,简直就是在描述细菌或病毒!
一篇看似古老的中医论述,竟隐隐触及了微生物致病的领域?甚至还提出了如此凶险大胆的治疗方向?这《寒疫论》究竟是何人所着?那“关外一试”又是怎么回事?
石老七从何处得来这残页?他知其价值吗?
正当他心神激荡之际,济世堂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是穿着体面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老者,自称是沪上“神州医药研究会”的理事,姓吴;另一位则是穿着日本式西服、留着卫生胡、神情谦恭却难掩精明的中年男子,名片上印着“东亚药业株式会社 技术顾问 松本一郎”。
吴理事笑容可掬,先是对林闻溪近日救治霍乱疫情、勇斗恶徒(显然消息已传开)大加赞赏,称其为中医界后起之秀,随后便引入正题:
“林医生,这位松本先生对中华医学瑰宝极为仰慕,尤其对一些失传的古方、秘方颇有研究。听闻林医生家学渊源,又善于融汇新知,特来拜访,想与您交流切磋一番。”
松本一郎深深鞠躬,汉语说得十分流利,却带着古怪的腔调:“久仰林先生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敝社一向致力于发掘传统医学精华,结合现代科技加以发扬光大,造福全人类。听闻先生处或有某些……独特的方剂传承,不知可否赐教?敝社愿出重金收购,或以技术合作形式共同开发。”
林闻溪心中警铃大作。日本人?东亚药业?他立刻想起石老七血书中“与东洋人勾连甚深”的指控。这两人来得太过巧合,目标直指“古方”、“秘方”,其意恐怕绝非“交流切磋”那么简单。
他面上不动声色,敷衍道:“吴理事、松本先生过誉了。林某所学不过皮毛,济世堂所用药方皆是医书常见之方,并无什么失传秘术。恐怕要让二位失望了。”
松本却不肯放弃,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闻溪桌上那些摊开的书籍和石老七留下的那沓纸页(林闻溪已将《寒疫论》残页收起),微笑道:“林先生过谦了。譬如近日疫情,先生所用之药似与常法不同,效力显着,其中必有奥妙。又譬如,听闻先生对一些外伤重症,亦有奇效之方?若能惠示,必是医学界之幸事。”
对方竟连这些细节都打探得如此清楚!林闻溪背后泛起寒意。他强自镇定:“疫情用药,乃因时制宜,随证加减,并无定方。外伤之治,亦是遵循古训,并无稀奇。松本先生若对中医有兴趣,不妨多读读《伤寒》《金匮》等经典。”
吴理事在一旁打圆场:“呵呵,林医生是实在人。松本先生,学术交流非一日之功,改日再详谈不迟。”
松本一郎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恢复谦恭笑容,再次鞠躬:“是在下唐突了。期待日后能与林先生深入交流。告辞。”
送走这两人,林闻溪心绪难平。日本人为何突然对 specific 的古方、验方如此感兴趣?而且目标明确?他们是否在搜寻什么特定的东西?那《寒疫论》残页……
他猛地想起,石老七血书中提到杜文甫与日本人勾连,其名下药厂“有为虎作伥之嫌”。莫非,杜文甫与日本人合作,不仅仅是为了商业利益,更是在替日本人系统地搜罗、窃取中国民间的医药秘方?甚至可能包括一些……涉及特殊领域(比如那《寒疫论》所载)的方药?
一股更大的寒意攫住了他。如果猜测为真,那这些被窃取的,将不仅仅是药方,更是国之瑰宝,甚至可能被用于难以想象的途径!
他立刻将石老七留下的所有药方笔记,尤其是那张《寒疫论》残页,重新严密收藏起来。
夜幕降临,他独坐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杜文甫、日本人、神秘的古方、石老七的死、那枚染血的徽章……无数线索在脑中交织盘旋。
这潭水,远比想象得更深,更浑。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迷宫的入口,黑暗中隐藏着无数双眼睛,而他手中握着的,或许是一把钥匙,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
窗外,秋风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
他提起笔,在一张纸的角落,反复写下两个字:
“寒疫”。
墨迹淋漓,如同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