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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市的萧索景象与暗中涌动的暗潮,如同乌云压城,沉甸甸地压在林闻溪心头。他带着那包疤面汉子同伴冒险送来的药材回到济世堂,甫一进门,便觉气氛不对。

福伯不在前堂,后院隐隐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林闻溪心头一紧,疾步而入,只见福伯瘫坐在小凳上,老泪纵横,浑身发抖。一个精致的锦盒被胡乱扔在地上,盒盖打开,里面竟是满满一盒白花花的银元,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地契似的文书。

“福伯!怎么了?”林闻溪急忙扶住他。

福伯抬起泪眼,声音破碎:“闻溪……他们、他们又来了……杜府的人……留下这些……说、说是补偿……”

“补偿?补偿什么?”

“他们……他们抓走了小栓子!”福伯猛地抓住林闻溪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说我那孙儿在码头偷了东西!要送官法办!除非……除非你点头……去那什么东亚药业的研究所……签了那合作的文书……他们就放人……这些钱和地契,是……是定金……”

小栓子才十二岁,是福伯唯一的孙子,平日里放学后常在码头捡些煤渣碎柴补贴家用,乖巧懂事,绝无可能偷窃!这分明是卑劣的构陷!

林闻溪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们竟已无耻到对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弱妇孺下手!

“畜生!”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浑身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一个温和却冰冷的声音:“林医生,回来了?”

林闻溪猛地转身,只见杜文甫不知何时已悠然踱入后院,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壮硕随从。他依旧是那副儒商模样,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惋惜。

“杜先生,真是好手段!”林闻溪声音沙哑,目光如刀,“对一个孩子下手,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杜文甫叹了口气,仿佛很痛心:“林医生误会了。小孩子家手脚不干净,在所难免。杜某也只是想借此机会,请林医生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之前的提议。合作共赢,有何不好?至于这些,”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银元和地契,“只是聊表诚意。只要林医生点头,令高徒立刻平安归来,这些,以及日后东亚药业的干股、名誉、地位,都是你的。济世堂亦可保全,岂不两全其美?”

威逼,利诱,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林闻溪看着地上那刺目的银光,看着福伯绝望哀求的眼神,想起石老七冰冷的徽章,想起药市里那些商户的愁苦,想起森田那深不见底的笑容和“黑太阳”的警告。

屈服吗?换取一时的安宁,甚至富贵?然后呢?看着那些古方沦为日本人野心的工具?看着更多像小栓子、像石老七这样的人被吞噬?看着中医的根脉被彻底斩断?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祖父临终前紧握他的手,那浑浊眼里最后的期盼;闪过战地医院里,那个断腿的年轻士兵问他“医生,我还能种地吗?”;闪过贫民窟里,那些染疫百姓抓住他衣角时眼中的求生渴望。

医者之道,在于济世,更在于守心。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愤怒已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平静取代。

他走到那锦盒前,弯腰,并非去拾取银元,而是捡起了那张合作意向书。他看也没看,双手握住纸张两边。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声在寂静的后院响起。那张代表着富贵与妥协的文书,被他缓缓地、坚定地撕成了两半,随手丢在地上。

杜文甫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杜先生,”林闻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林某虽不才,却也知有所为,有所不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手段,只会让林某看轻阁下。孩子若真有错,送官查办,林某无话可说。若系构陷,”他目光锐利地直视杜文甫,“林某便是倾家荡产,粉身碎骨,也要为我的人,讨个公道!”

他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杜文甫死死盯着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显然没料到林闻溪如此硬气,竟连唯一的软肋被扼住都不肯屈服。

半晌,他忽然冷笑起来,笑声阴冷:“好!好!好!有风骨!杜某佩服!”

他不再掩饰,目光变得森寒:“既然林医生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杜某不留情面了。这沪上,很快就不会再有济世堂的立锥之地。至于那孩子……哼,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猛地转身,带着随从拂袖而去。地上的银元和地契,他看都未再看一眼。

福伯绝望地哀嚎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林闻溪扶住老人,心如刀绞,却依旧挺直脊背:“福伯,相信我,小栓子会没事的。”

他此刻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石老七留下的那条暗线,寄托于那枚徽章所能调动的、隐藏在市井之下的力量。

这一夜,济世堂灯火未熄。林闻溪坐在堂中,手边放着那枚冰冷的徽章,以及石老七留下的药方。他没有等多久。

约莫子时,后院墙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叫般的哨响。

疤面汉子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兴奋的光:“林医生!办妥了!小栓子没事了!”

林闻溪猛地站起:“人在哪?”

“放心,安置在安全地方了。俺们抓了杜府一个管事,‘问’出了关人的地方,几个弟兄手脚利索,把人抢出来了!没留痕迹,他们吃个哑巴亏,不敢声张!”汉子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带着江湖人的快意恩仇。

林闻溪长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背后却惊出一身冷汗。若非石老七留下的这些力量,今夜他必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多谢兄弟们!”他郑重抱拳。

“谢啥!七爷的吩咐,俺们豁出命也得办到!”汉子摆摆手,随即脸色又凝重起来,“不过,林医生,杜文甫和那帮东洋人吃了这么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俺们得到风声,他们可能要对济世堂下死手了!您得早做打算!”

林闻溪默默点头。撕破脸皮,便再无退路。

他走到案前,提笔疾书。一封是给梁启远的,询问他实验室是否能暂时接收一些重要物品;另一封是给顾静昭的,措辞隐晦,询问教会医院能否提供短暂的庇护或离开沪上的渠道。

最后,他拿起那枚徽章,看了许久,然后将其郑重地交给疤面汉子。

“想办法,找到‘山河不改’的人。告诉他们,”他声音低沉而坚定,“林闻溪,愿闻其详。”

威逼利诱之夜,他选择了最艰难的路。 但也从此,真正踏入了另一条波澜壮阔却凶险万分的征途。济世堂的灯火,在沪上的沉沉夜色中,摇曳如豆,却顽强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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