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场体修与练气士的争斗之处,王道长许久未曾言语,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变成了绵软的沼泽,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牵扯着他混乱的心神。他时不时地、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瞟向身旁的叶秋。那眼神里,探究如同试图看透深渊的烛火,惊惧如同面对未知巨兽的本能战栗,茫然如同在迷雾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旅人,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愿承认的、对于触及了某种他无法理解领域边缘的敬畏。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道心撕裂。
行至坊市边缘,一处林木掩映、相对僻静的空地,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王道长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叶秋,深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试图强行压下那翻江倒海的心绪。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是那个“引路人”,来抓住一点摇摇欲坠的控制感。
他转过身,看向叶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属于长辈的温和:“叶秋,你既已开始接触炼气,锻体之术亦不可偏废。肉身乃渡世之宝筏,承载神魂,沟通天地。一副强健的体魄,于修行之路大有裨益,可抵御外邪,可蕴养灵力。”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颜色古朴的玉简,“我这里有一部《百炼金刚体》的基础三式,虽是流传较广的炼体法门,却也正大光明,最适合打根基。”
此刻拿出这炼体功法,已不全然是教导的责任,更多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近乎自虐般的……验证心态。他想看看,在锻体这个更偏向于“笨功夫”、更讲究水磨工夫的领域,这个不断颠覆他认知的“小怪物”,是否还能展现出那般匪夷所思的、近乎妖孽的“直觉”?
叶秋闻言,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落在玉简上,小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点了点头:“好的,王伯伯,我活动一下筋骨。” 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激动。
王道长不再多言,将玉简贴在额头,神识沉入,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走到空地中央。他摒弃杂念,依着记忆,将《百炼金刚体》的前三式基础架势——模拟蛮牛冲撞、势大力沉的‘莽牛顶角’、稳如磐石、锤炼下盘的‘铁砧立地’、以及侧重防御、承受击打的‘磐石镇海’,一一演练讲解。他刻意放慢了每一个动作,分解到极致,详细说明了每一式的发力要点、气血运转的细微路径、呼吸吐纳的节奏配合,甚至包括意念该如何引导。
“看清楚了吗?需意守丹田,引气血灌注于特定经脉与肌骨筋膜之间,由外而内,循序渐进,淬炼体魄,切忌急躁冒进……” 王道长缓缓收势,气息已有些微喘,额角渗出细汗。这炼体功法对灵力消耗不大,但对肉身协调性和耐力要求颇高,即便只是缓慢演练,也让他感到肌肉酸胀,气血翻腾。
“看清楚了。” 叶秋应道,声音依旧平稳。他走到空地中央,依样画葫芦地摆开了‘莽牛顶角’的起手式——双拳紧握于腰侧,左腿前踏成弓步,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仿佛真有一头蛮牛欲要冲顶而出。
王道长凝神看去,心中存着一丝侥幸:炼体不同于引气画符,更重实打实的筋骨打磨和气血积累,或许……或许这次能正常些?
乍一看,叶秋的动作与他方才演示的并无二致。但王道长毕竟是修士,目力敏锐,细看之下,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叶秋双脚站立的角度,比图谱上标注的标准姿势,略微开阔了半分,这个微小的调整,却让他的下盘看起来更加自然稳固,仿佛更符合某种天生的力学结构。他膝盖弯曲的弧度,也并非完全照搬图谱的直角,而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蕴含着弹性的曲线,仿佛蓄势待发的弹簧。他腰背的线条,并非一味追求刚直如铁,而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自然的生理弧度,使得整个躯干的力量传导更加流畅。甚至,他的呼吸节奏也并非完全按照讲解的“三吸一呼,气沉丹田”,而是变得更加绵长、深入,仿佛与周身气血的奔流、与脚下大地的脉动产生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共鸣。
最让王道长心惊肉跳的是,在叶秋摆出这个姿势的瞬间,他周围空气中那些稀薄的、散乱的灵气,以及他自身那微弱却精纯的气血之力,仿佛被一只无形而精准的大手梳理、引导,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极其高效且和谐的方式,均匀地浸润、滋养着他摆出架势时所牵动的每一束肌肉纤维、每一段骨骼关节、每一寸筋膜韧带!
没有寻常体修初学时的气血贲张、面红耳赤,没有夸张的肌肉隆起和青筋暴起,只有一种内敛的、流畅的、仿佛水滴汇入溪流般自然的力量感。那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的不是蛮力,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协调与高效!
叶秋保持着这个优化后的‘莽牛顶角’姿势,细细体会着能量在体内传导的效率。神魂中,数据飞速流淌:‘原式对股外侧肌和竖脊肌下束负荷过度集中,且呼吸配合导致膈肌紧张,影响核心稳定性。调整后,力量分布更均衡,气血滋养面积增加约百分之二十二,能量无效损耗降低百分之十一点五。’
他缓缓收势,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了千百遍一般。接着,他又摆开了‘铁砧立地’的马步桩功。
这一次,王道长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眼睁睁看着叶秋在那看似标准的、要求“稳如铁砧”的低桩中,将身体的重心悄然调整到了一个更符合人体力学最优解的支撑点上!他脚趾的抓地方式不再是死板地扣紧,而是带着一种灵动的、随时可以爆发或卸力的微调;他腰腹并非一味收紧,而是微微内敛,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气腔”,更好地稳定了核心;甚至连他眼神的专注方向,都似乎暗合了某种平衡的要点!
同样是站在那里,王道长感觉自己刚才演练时,像一块硬邦邦、随时可能散架的木头,僵硬而吃力。而叶秋,却像一棵将根系深深扎入大地、与山川同呼吸的古松,沉稳中透着无限的生机与韧性!那是一种……活着的“稳”!
然后是第三式‘磐石镇海’,一个侧重防御与受力的姿势,要求以身作盾,承受冲击。叶秋在做出双臂交叉格挡的姿态时,手臂抬起的角度,肩胛骨与背阔肌的贴合程度,乃至皮肤下那些微不可查的气血流动速率和方向,都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动态的力传导结构!仿佛任何来自外界的击打力量,都会被这个精妙的结构如同涟漪般分散、引导、化解,最终导入脚下大地,自身承受的冲击力被削减到最低!
王道长演练此式时,只感到浑身肌肉紧绷,气血阻滞,仿佛一块等待被敲打的顽石。而叶秋,却像是在进行一场优雅的、关于能量疏导与结构力学的……完美示范!
三式演练完毕,叶秋额头不见丝毫汗珠,气息平稳悠长,面色红润,反而给人一种刚刚进行了一场舒适而有效的舒展运动的感觉,周身气血活泼,肌肤下隐隐透出一层极淡的、健康的莹润光泽。
可王道长却凭借修士的敏锐感知,清晰地察觉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叶秋周身的气血似乎真的浑厚了那么一丝丝,皮膜筋骨也仿佛被某种温和而高效到极致的力量悄然淬炼过,散发出一种内敛的宝光!
这进境……何止是一日千里?!这简直是违背了锻体之道需要水滴石穿的基本规律!
王道长嘴唇哆嗦着,脸色煞白,看着收势而立、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叶秋,再低头看看自己因为演练而此刻明显感到酸胀甚至有些颤抖的手臂和双腿,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荒谬感和挫败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百炼金刚体》……到底是谁在指导谁?!是谁在传授谁?!
自己这个引路人,在这个五岁的孩童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刚刚学会握笔的稚童,试图去指导一位书法宗师如何运笔!不,甚至连稚童都不如!自己根本连“笔”都还没拿稳!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可怜的、被摆在祭坛上的牺牲品,不仅承受着叶秋一次次轻描淡写却石破天惊的认知冲击,连自己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修行了数十年的常识和根基,都被对方用最平淡无奇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无情地按在地上反复摩擦、践踏!
王道长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默默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到一棵大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他需要黑暗,需要寂静,需要……逃离这个让他道心几乎崩碎的现实。
叶秋看了看似乎备受打击、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的王道长,没有去打扰,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关切或疑惑。他仿佛完全理解(或者说毫不在意)对方此刻的崩溃。他自顾自地再次走到空地中央,重新摆开架势,开始新一轮的、经过他优化后的《百炼金刚体》练习,继续一丝不苟地收集着这具幼小身体在高效锻体状态下的肌肉响应、气血增长、骨骼密度变化等各项实时数据。
林间空地上,只剩下一个五岁孩童舒缓而有力、充满韵律感的动作声,以及一位背靠大树、紧闭双眼、呼吸沉重得如同破旧风箱的道长,那沉重的呼吸声里,充满了世界观彻底崩塌后的死寂与茫然。阳光依旧斑驳,鸟儿依旧鸣唱,但王道长的修仙世界,已然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