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倏忽而过。
青云宗内,论法会的氛围日渐浓厚,而叶秋却在这喧嚣将至的前夕,向严守道长老简单报备后,悄然下山。他五岁稚龄的内门弟子身份,此番动向虽引起些许关注,但大多被解读为孩童心性或处理家族私事,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望仙镇,坐落于青云宗山门东南三百里外,依傍一条微末灵脉而建。镇子不大,建筑杂乱无章,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空气中混杂着尘土、低阶灵草、妖兽材料的腥臊以及各种劣质丹药的驳杂气味。街道两旁,散修们就地摆摊,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法器碰撞声不绝于耳,与青云宗内灵气充盈、秩序井然的仙境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充满了烟火气息与底层修士挣扎求存的真实感。
叶秋一身朴素的青色内门弟子服,小小的身影行走在熙攘的人流中,并未引起过多瞩目。内门弟子偶尔下山并不稀奇,只是他过于年幼的面容,让几个眼尖的摊主多看了两眼,随即又投入到各自的营生中。
“客云来”客栈位于镇子西头,是一座有些年头的三层木结构建筑,门楣上的匾额漆色斑驳。叶秋步入其中,要了二楼一间临街的静室,点了一壶最普通的清心茶,凭窗而坐,目光平静地扫过楼下喧嚣的街景,仿佛在观察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
不到半个时辰,楼梯口传来了熟悉而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王道长出现了。他比之一年多前在青玄湖畔时,显得更加苍老憔悴,眼窝深陷,眉宇间凝结着一股难以化开的愁苦与自我怀疑。身上的道袍洗得发白,袖口处甚至有磨损的毛边。他探头探脑,直到确认静室内坐着的是叶秋,眼中才猛地迸发出一抹混合着希望与惶恐的光芒,快步走进来,反手轻轻掩上房门。
“叶…叶小哥!” 王道长声音带着激动与局促,双手下意识地在道袍上擦了擦,不知是该行礼还是该如何,“老道我…我来了。” 他站在那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眼前的叶秋,依旧是那副孩童模样,但周身那股沉静如渊、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灵气质,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敬畏的压力。
“坐。”叶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推过一杯刚斟好的清茶,雾气袅袅,“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了!带了!”王道长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枚材质普通、边缘有些磨损的玉简,双手恭敬地奉上,脸上满是希冀与不安,“老道我…我严格按照小哥您上次指点的优化之法修炼,前期确实效果显着,灵力浑厚了,运转也顺畅许多。可…可就是最后冲击瓶颈那一下,像是…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不仅没成功,反而…反而修为倒退了,经脉也隐隐作痛……” 他诉说着,语气中充满了后怕与沮丧。
叶秋接过玉简,神识沉入,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浏览着王道长记录的每日行功细节、灵力波动图谱以及冲击关隘时的身心感受。与此同时,他清澈的双眸深处,有极其细微、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源初道纹”虚影一闪而逝,如同高倍显微镜,瞬间透析了王道长周身气息的流转,尤其是其灵力在几个关键经脉节点处的运行状态,那细微的凝滞、不畅、乃至逆冲的痕迹,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片刻后,叶秋放下玉简,目光平静地落在王道长身上,开口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王道长的识海:
“你的症结,不在功法优劣,而在一个‘滞’字。”
王道长浑身一颤,愕然抬头:“滞?”
“不错。”叶秋端起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点,漾开一圈涟漪,“你将我指点的优化路线,奉若圭臬,一丝不苟,不敢越雷池半步,是也不是?”
王道长下意识地点头,带着几分委屈:“小哥您指点的法门如此精妙,老道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生怕行差踏错……”
“这便是你最大的误区。”叶秋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锐利,“功法是死的框架,人是活的生命。你年岁增长,气血盈亏已有微妙变化;每日心境起伏,外界灵气亦有潮汐波动。你却试图以一套固定不变的‘模具’,去套用时刻变化的‘活水’,如何能不‘滞’?如何能不通?”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蕴含灵力,却仿佛引动了某种无形的道韵,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缓缓勾勒出几条极其简单、却充满灵动变化气息的轨迹。那轨迹并非固定线路,而是如同水流般,随着指尖的微动而自然蜿蜒、起伏。
“你看,”叶秋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我上次为你优化的,是疏通河道,指明更顺畅的‘水路’。但你行船时,是僵直地沿着河道中心线前行,还是需要根据水流速度、风向、乃至河中暗礁,随时微调船头与帆的角度?你运功时,可曾想过,当灵力流至‘璇玑’穴,若恰逢你心绪不宁,是否当稍稍放缓其速,如安抚奔马?当行至‘气海’之前,若感知到窗外草木生机勃发,木灵气盛,又是否可引导灵力稍作盘旋,多汲取一分生机滋养?”
叶秋每问一句,王道长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这些问题,他从未想过!数十年来,修炼不就是照着功法口诀,按部就班地搬运周天吗?何曾有过这般…这般“灵活”的念头?
“你缺的,正是这份‘灵动之心’,这份与天地、与自身共鸣的‘觉知’。”叶秋一锤定音,字字如刀,剖开王道长根深蒂固的修行观念,“你将功法练成了束缚自身的枷锁,而非助你前行的舟楫。故而平素无碍,一到需要突破极限、调动全部潜能的关头,这分‘死板’便成了最坚固的瓶颈,让你功败垂成。”
王道长如遭五雷轰顶,呆立当场,脑海中仿佛有惊涛骇浪翻涌。回想自己数十年修行,可不就是像个提线木偶般,机械地重复着功法描述的动作吗?何曾真正“感受”过灵力的呼吸?何曾“倾听”过身体的诉求?一股巨大的悔恨与明悟交织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神。
“那…那老道该如何是好啊?”他声音沙哑,带着绝望中的最后一丝渴求,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望向叶秋。
叶秋放下茶杯,目光平静无波:“我传你一段‘观心调息法’,此非功法,乃是一种‘心印’,一种引导你向内觉察、与外境共鸣的‘意’。你每日行功前,先以此法静坐一炷香,不追求灵力增长,只专注于感受自身气血如溪流般流淌,灵力如呼吸般起伏,再细细体会周遭灵气如微风般拂过。然后,再运行《引气诀》时,不必再死死拘泥于固定路线,试着凭借那片刻的清明感悟,在几个无关紧要的节点,进行极其细微的、顺应你当时身心状态与外界环境的调整。记住,是‘微调’,是‘顺势而为’,如溪水绕石,而非‘篡改河道’。”
说完,叶秋不再多言,并指如剑,指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玄奥难言的意蕴,轻轻点向王道长眉心。
王道长浑身剧震,只觉得一股清凉温和、却蕴含无穷智慧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他的识海。那并非具体的行功图谱或口诀,更像是一种奇妙的韵律,一种引导心神沉静、放大内在感知的“钥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流淌的潺潺声,感受到了经脉中灵力那固有的、却一直被忽略的“惰性”脉搏,甚至隐约“看”到了空气中那些微小的、活跃的灵气光点……
这感觉玄之又玄,却让他焦躁绝望的心,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信息传输完毕,叶秋收回手指,淡然道:“现在,你便在此尝试一遍。无需运转周天,只按那‘观心调息法’,静心感受即可。”
王道长回过神来,脸上惊疑不定。这…这看似简单的方法,真能解决他数十年的困境?他看了看叶秋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又想起之前其种种神异,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好!老道信你!豁出去了!”
他当即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努力摒弃所有杂念,全心全意地回忆、引导着脑海中的那段“观心调息法”。起初,心神纷乱如麻,难以入境。但渐渐地,随着那特殊韵律的引导,他焦躁的心竟慢慢沉静下来,如同浑浊的水逐渐澄清。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沉稳的搏动,感受到了血液在血管中温润的流动,甚至能细微地察觉到不同情绪下,气血运行的微妙变化。他感知到经脉中灵力那固有的波动,不再将其视为需要强行驱策的工具,而是像倾听一位老友的呼吸。他的意念向外延伸,虽然微弱,却真切地捕捉到了窗外阳光的暖意、风中带来的草木清香,以及空气中那些稀薄却充满生机的灵气粒子……
他脸上的郁结之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呼吸变得深长、均匀而自然,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清明状态。虽然修为并未立刻突破,但他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看到了修行路上另一番广阔而充满生机的天地!那困住他多年的瓶颈,似乎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墙壁,而是一层薄冰,在内心清明的光照下,正在悄然融化。
叶秋看着逐渐进入深度冥想的王道长,微微颔首。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划过,一缕微不可查的“万象源纹”之力悄然溢出,融入周遭空气,使得静室内的气息更加安宁祥和,有助于王道长巩固这难得的感悟。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心”。他给的,不是更强大的外力,而是一盏灯,一盏能照亮自身、看清前路的灯。能否持灯前行,走出黑暗,便看王道长自己的悟性与造化了。
静室之内,茶香氤氲,一童一道,一者淡然品茗观世,一者沉浸于生命内在的复苏与觉醒。窗外,是纷扰的散修江湖;窗内,一场无声的点化,一次道心的破冰,正在悄然完成。叶秋宗门之外的第一枚棋子,已悄然落下,只待时日,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