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的夏天,蝉鸣声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着昆明城闷热的空气。唐启从昏迷中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胃里火烧般的饥饿。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张稚嫩的脸——小满正趴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唐少爷,你终于醒了!\"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瘦小的手紧紧攥着唐启的衣角,指节发白。
唐启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霉味混合的古怪气味。
阳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漏进来,照在墙角蜘蛛网上,几只苍蝇被困在那里,徒劳地挣扎。
\"水…\"唐启嘶哑地挤出这个字。
小满连忙端来一个缺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浑浊的水。唐启贪婪地吞咽,水顺着嘴角流到脖颈,浸湿了枕头上干涸的血迹。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是伤——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肋骨处传来阵阵钝痛,连呼吸都像是有刀子在刮。
\"你昏迷三天了…\"小满用袖子擦去唐启脸上的汗,“洋人把你送来时,郎中说你活不过当晚。”
唐启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场爆炸,飞溅的碎片,还有龙骧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他猛地抓住小满的手:“火药配方…还在吗?”
小满从怀里掏出一卷烧焦边缘的纸:“我偷偷藏起来了,他们搜身时我塞在鞋底。”
唐启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小满的打扮——她穿着不合身的洋装,领口绣着精致的鸢尾花纹,明显是欧洲人的东西。“这衣服…”
\"汉斯公使夫人给的。\"小满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她说我照顾你辛苦。\"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龙大人派人来过,说…说你醒了立刻去见他。”
唐启苦笑。他试着坐起来,眼前顿时一阵发黑。饥饿感像只野兽撕扯着他的内脏,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七天没吃过一粒米了。
药铺老板在门外咳嗽,暗示着拖欠的药钱。唐启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连一个铜板都挤不出来。
\"这万恶的旧社会…\"唐启咬牙切齿地撑着床沿站起来,“我都快饿死了,他居然叫我去找他,他不会来找我吗?”
小满想扶他,却被唐启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昆明城的街道上,黄包车夫赤着脚奔跑,小贩吆喝着发霉的米价,几个洋人撑着阳伞从鸦片馆出来。
绸缎衣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唐启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长衫,忽然笑了——这世道,人命还不如一袋烟土值钱。
总督府门前,卫兵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唐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胃里空得发疼。他整了整衣领,尽管那领子已经磨出了毛边,唐启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站住!\"卫兵横枪拦住,“要饭去别处!”
唐启挺直腰板:“学生唐启,奉龙大人之命前来。”
卫兵上下打量他,目光在那双露出脚趾的布鞋上停留片刻,嗤笑一声:\"又一个攀关系的。\"但还是转身进去通报。
唐启站在石阶上,膝盖发软。总督府朱红色的大门上,铜钉锃亮如新,映出他憔悴的脸。门廊下挂着鸟笼,一只画眉正在啄食精致的粟米,唐启盯着那鸟食,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进来吧。\"卫兵不情愿地让开路。
龙骧的书房里弥漫着檀香和雪茄的味道。唐启进门时,总督大人正背对着他,研究墙上的军事地图。
阳光透过琉璃窗,在他蟒袍的金线上跳跃。唐启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桌上的点心上,一碟桂花糕,油光水滑,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学生唐启,前来领赏。\"唐启的声音因为饥饿而发抖。
龙骧缓缓转身,锐利的目光像刀子般刮过唐启全身。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开浮沫:“你有何功劳要我赏赐?”
唐启的胃抽搐了一下。他盯着龙骧手上的翡翠扳指——那东西够买下一整条街的贫民窟。
\"学生研发新式火药有功。\"唐启直视龙骧的眼睛,“比欧罗巴火药威力提升三成,且更稳定。”
龙骧忽然笑了。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卷手札,丢在唐启脚下:\"三日内组建火药厂。人员自行招募,配一队军士(130人,相当于一个连队),白银一万两。\"他啜了口茶,“一月内,我要十吨成品。”
唐启弯腰捡起手札,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强撑着站直:“大人,地呢?原料去哪里领取?”
\"军需库会配合你。\"龙骧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白银去账房支取,地点…你自己决定。”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西洋座钟的滴答声。唐启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连窗外的画眉都惊飞了。龙骧挑眉看他,唐启却站着不动。
\"还有事?\"龙骧的语气冷了下来。
唐启深吸一口气:\"大人明鉴,学生家境贫寒,受伤后耗尽积蓄,七日未进粒米…\"他直视龙骧,“听说大人颇有家资,想讨些吃食。”
茶杯重重落在案上。龙骧眯起眼睛:“要饭要到我这的,你是头一个。”
唐启不卑不亢:“大人既要马儿跑,总得给马儿吃草。”
龙骧盯着他看了许久,放下茶杯,忽然击掌:“来人!赏他白米粥一碗,咸菜一根!”
侍从憋着笑退下。唐启在心里骂了句\"铁公鸡\",面上却恭敬行礼:“谢大人赏赐。”
龙骧踱步到窗前,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唐启,你可知’云南盐斤案’?”
唐启一怔,随即明白这是考校。他舔了舔嘴唇上干裂的死皮:“云贵总督李经羲为补财政,欲增盐价。云南诘议局反对,认为事关民生。双方闹到资政院,最终裁定总督擅加盐价属侵权违法。”
\"不错。\"龙骧转身,阴影笼罩着他半边脸,“所以本督也是清水衙门,无力饭食。”
唐启差点笑出声,谁不知道总督府富得流油?但他突然意识到,龙骧这是在告诉他:朝廷财政捉襟见肘,火药厂的银子,得他自己想办法。
侍从端来粥菜。那碗白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咸菜短得像截小指。唐启却如获至宝,三两口扒完,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他厚着脸皮又要了三碗,直到侍从看怪物似的瞪着他。
\"老爷,那人喝了四碗白粥,碗都舔干净了。\"后院走廊上,管家低声道,“您确定不是来要饭的?”
龙骧摩挲着扳指,望着前院榆树下狼吞虎咽的唐启:\"他就是来要饭的,饥饿的狼才肯拼命。\"他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他不要饭,本督岂会用他。告诉府衙,再给他加五千两,不得克扣。”
若是唐启在,肯定会大喊,大人我冤呀,我就是来要饭的,不是来给投名状的。
唐启放下第四个空碗,满足地叹了口气。阳光透过榆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摸了摸怀里的火药配方,又掂量着手札,一万两银子听着不少,但要建厂、买原料、招工人…远远不够。
\"得想办法赚钱啊…\"唐启眯眼望向总督府高耸的围墙,那里隐约传来丝竹之声。他突然笑了,露出一排白牙,“龙大人,您这碗粥,学生记下了。”
“明白就好,本督的饭不好吃呀,朝廷安排的旧派系,讲武堂的新派系,真是一刻都不消停。”龙骧看着远去的唐启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