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的元旦,成都的天空飘着细雪。总督府门前,卫兵们挺直腰板,刺刀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锋芒。唐启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百年银杏,枯枝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像极了这乱世中摇摇欲坠的秩序。
\"总督,人都到齐了。\"副官轻声提醒。
唐启整了整军装领口,铜纽扣擦过他的指尖,冰凉而坚硬。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会议室。推门的瞬间,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二十余双眼睛齐刷刷投向他。
\"诸位,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唐启的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他环视一周,目光在龙骧温和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在蔡鄂紧绷的下颌线上掠过。“今日我们齐聚成都,不为别的,就是要给西南四省六千万百姓谋一条生路。”
会议室里炭火正旺,却驱不散某些人眼中的寒意。黔省代表张百麟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发白,川东的蒲殿俊则不断摩挲着手中的怀表链条。唐启知道,这些人各有心思,但此刻都必须拧成一股绳。
\"我提议,成立’西南联合政府’,实行军政统一,民政自治。\"唐启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军政统一?那各省保安团如何处置?\"川省向传义突然发问,浓眉下的眼睛闪烁着警惕。
唐启早有准备:\"整编为正规军,滇省二十万,川省二十万,黔省十万,川东十万,统一由新成立的龙国工农党领导。\"他故意顿了顿,“当然,各省内政仍由各位自主,但必须接受联合。”
会议室里响起窸窣的议论声。蔡鄂突然拍案而起,军装上的勋章叮当作响:“唐总督,恕我直言,现在乱党四起,洋人虎视眈眈,搞什么工农党是不是太儿戏了?”
龙骧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蔡将军,正因为局势动荡,才更需要凝聚民心。工农代表制度能让百姓觉得这个政府是他们自己的。”
\"纸上谈兵!\"蔡鄂冷笑,“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眼看争论要升级,唐启抬手制止:\"诸位,请看草案。\"副官立即将准备好的《西南宪章》分发给在座众人。羊皮纸封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色泽,内页工整的铅字却承载着足以改变西南格局的重量。
张林雪作为唯一的女性代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宪章上\"妇幼权益\"的条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抬头望向唐启,后者对她微微颔首。这位年轻的妇幼会主任没想到,自己提出的妇女识字班提案竟真的被写入了根本大法。
\"第三条,军费预算需经工农代表会议半数通过?\"蔡鄂的声音陡然提高,“荒唐!要是那帮泥腿子不批军饷,难道让弟兄们喝西北风?”
李根源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蔡将军,别忘了你的军饷也是百姓的血汗钱。既然要长治久安,就不能再走军阀割据的老路。”
火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唐启知道,此刻他必须展现总督的权威。他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叮当响:\"够了!\"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这不是菜市场讨价还价。\"唐启压低声音,却让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要么按这个章程团结起来共同进退,要么继续各自为政等着被朝廷或者洋人各个击破。诸位自己选。”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炭盆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众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漫长的十分钟后,蒲殿俊第一个举起手:\"川东赞同。\"接着是张百麟、向传义,最后连蔡鄂也不情不愿地举了手。
\"好,那就表决通过。\"唐启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现在进行人事任命。龙骧任民政部总长,蔡鄂任防卫总长,李根源兼任教育总长和滇省省长…”
当陈鹤亭被任命为交通总长时,这位留洋归来的工程师激动得手指发抖。他知道,这意味着他规划的川滇铁路终于有望动工了。而化肥厂总工林墨接过工业总长委任状时,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笑容,西南的工业化进程将不再受制于洋人的技术垄断。
会议持续到日暮西山。当最后一项议程结束,众人起身时,唐启注意到蔡鄂与龙骧擦肩而过时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这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军政与民政的矛盾,远没有因为一纸宪章而消弭。
\"总督,有客人到访。\"副官匆匆走来,附耳低语,“是黄兴先生,孙先生的代表。”
唐启瞳孔微缩。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请黄先生到东花厅,我马上到。”
东花厅的暖阁里,黄兴正在欣赏墙上挂着的《西南舆地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身拱手:“唐总督,别来无恙。”
\"克强兄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唐启还礼,示意看茶。两人寒暄间,侍女奉上滇红,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荡漾,映出两张各怀心思的面孔。
黄兴单刀直入:“逸仙兄让我带话,西南自治可以理解,但建国在即,还是应当以大局为重,取消联合政府名义,归入民国体系。”
唐启吹了吹茶沫,不动声色:“孙先生的好意心领了。不过西南情况特殊,六千万百姓需要一个过渡期来适应新秩序。”
\"过渡期?\"黄兴挑眉,“那这工农党和《西南宪章》又作何解释?逸仙兄听闻后很是忧虑啊。”
茶杯与托盘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唐启放下茶盏,直视黄兴:“孙先生主张三民主义,我这工农代表制度不正符合民生民权之意?至于防卫统一,也是为了更好地保境安民。”
黄兴眯起眼睛:“唐总督,明人不说暗话。北方袁世凯已经集结兵力,如果西南与南京不能同气连枝…”
\"克强兄多虑了。\"唐启打断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西南不会主动挑衅,但也绝不容外人欺侮。请转告孙先生,我们永远是革命同志。”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兴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逸仙兄的亲笔信,请唐总督过目。”
信纸上是孙中山熟悉的笔迹,内容无非是晓以大义,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压力让唐启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不动声色地折好信纸:“请孙先生放心,西南永远是华夏的一部分。只是具体形式,还需要因地制宜。”
送走黄兴后,唐启独自站在廊下。暮色四合,雪已经停了,但寒意更甚。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整。这个时间,龙骧应该还在办公室审阅各地送来的民政报告。
民政部的灯光果然亮着。唐启敲门进去时,龙骧正伏案疾书,听到动静才抬起头,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
“总督?这么晚了…”
\"来看看你。\"唐启在他对面坐下,注意到桌上摊开的是各县工农代表名单,“进展如何?”
龙骧揉了揉太阳穴:“各县都在推选代表,但阻力不小。有些乡绅公开抵制,说这是要’共他们的产’。”
唐启冷笑:\"这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田地,何曾想过佃户的死活?\"他顿了顿,“蔡鄂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龙骧欲言又止,“今早刚下令抽调各县保安团精锐组建’快速反应旅’,说是为了应对突发状况。”
\"未经工农代表会议批准?\"唐启眉头紧锁。
龙骧苦笑:“他说军事行动不需要’泥腿子’批准。”
唐启猛地站起,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胸口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才平静下来:“明天召开工农党核心会议,必须把这事摆到台面上说清楚。”
\"总督…\"龙骧犹豫道,“会不会太急了?蔡将军在军中威望很高…”
\"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放任。\"唐启转身,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要么军队服从宪章,要么宪章变成废纸。没有第三条路。”
龙骧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您是在担心…军事独裁?”
唐启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回桌前,手指轻叩那份代表名单:“工农代表制度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如果连这点都保不住,西南联合政府与旧军阀有什么区别?”
夜更深了。唐启回到官邸时,侍卫报告蔡鄂曾来拜访,等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他点点头,独自走进书房,锁上门。
书桌上摊开着西南四省的军事布防图,各色小旗标记着部队驻地。唐启的手指从昆明滑到成都,再到贵阳、重庆…六十万大军,听起来威风,可每天的粮饷消耗就是个天文数字。没有工农代表会议批准的税收法案,这笔钱从哪里来?
他想起白天黄兴意味深长的眼神。孙中山的担忧不无道理,一个不听话的西南,对南京政府而言何尝不是隐患?但如果完全听命于南京,西南的特殊性又该如何保障?
更棘手的是内部矛盾。蔡鄂的强硬做派在军中颇得人心,而龙骧的温和改革则受到知识分子和商界拥护。两边都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却势同水火。
唐启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窗外,新年的第一轮明月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清冷的月光洒在书桌上,照亮了压在镇纸下的《西南宪章》草案首页。那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西南六千万民众,不分民族、阶级、性别,皆为联合政府平等一员…”
他忽然想起后世在大学里在,与舍友把酒言欢的场景。那时他们多么意气风发,\"报告!\"门外突然响起副官急促的声音。
唐启皱眉:“什么事?”
“急电!滇南边境发现北洋军调动迹象,蔡将军请求立即召开军事会议!”
唐启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宪章草案,纸张在他掌心皱成一团。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领:“通知防卫总长和各省军事主官,一小时后作战室集合。”
走向作战室的路上,唐启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格外清晰。他突然意识到,无论《西南宪章》多么美好,此刻能保护六千万民众的,终究还是那六十万条枪。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一阵苦涩。
作战室里,蔡鄂已经站在沙盘前部署兵力。看到唐启进来,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总督,情况紧急,我已命令第三师开赴边境。”
唐启看向沙盘,脸色骤变:“谁允许你擅自调兵的?按宪章规定,超过一个团的调动必须经工农代表会议批准!”
蔡鄂面不改色:“等那帮代表吵出个结果,北洋军早就打过红河了。总督,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满屋军官屏息静气,目光在两位最高领导人之间来回游移。唐启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沙盘边缘,指甲深深掐进木质边框。以为推翻了帝制,中国就能走上富强之路。谁曾想,革命成功才三个月,各方势力就已经开始为权力勾心斗角。
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精心设计的权力平衡有多么脆弱——枪杆子稍微一动,所有的制度设计都成了空中楼阁。
\"下不为例。\"唐启最终咬着牙说道,“但天亮前必须补交军事行动申请,我会召集工农代表会议紧急表决。”
蔡鄂嘴角微微上扬:\"遵命,总督。\"他转向沙盘,继续部署兵力,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唐启走出作战室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站在廊下,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宪章、军队、民意…这些碎片该如何拼凑成一个稳固的政权?而更紧迫的问题是:当北洋军的铁蹄真的踏来时,他该以什么名义号召西南军民誓死抵抗?是\"保卫华夏统一\"?还是\"扞卫西南自治\"?
晨光中,一面崭新的西南联合政府旗帜在总督府上空缓缓升起,红底上金色的稻穗与齿轮图案在风中猎猎作响。唐启仰头望着这面旗帜,心中百味杂陈。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改变西南六千万人的命运。
\"总督,工农代表们已经陆续到达会议厅了。\"秘书轻声提醒。
唐启点点头,整了整衣领,大步走向会议厅。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这场关乎西南未来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